月牙儿隐入云层,天幕幽蓝。
华珠揉了揉惺忪的眼和酸痛的肩,工作时精神高度紧张,不觉着累,一旦松懈下来,困倦便也排山倒海而来。
宫中安排的马车停在午门外三丈以东,一名小宫女与一名赶车的老太监外靠在车厢外的车座上打盹儿。更深露重,难为他们一等一个多时辰。
华珠加快步子,朝马车走去。
突然,一道纤瘦的身影闪电般地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华珠的氅衣,面目凶光地呵斥道:“年华珠!我们陈家到底欠了你什么?你非得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们逼入绝境?害我和我女儿成了孤儿寡母还不够,又要把我大哥推上断头台!陈家完了,在你的手上完了!我父亲也昏死过去了!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华珠看着激动得仿佛疯妇一般的陈娇,刚刚的确被吓了一跳,眼下在她颠倒黑白的控诉里慢慢平稳了情绪:“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陈娇目眦欲裂道:“年华珠,卢高是你舅舅!我是你舅母!韵儿是你表妹!瞧瞧你都把我们变成什么样子了?你舅舅纵然千错万错,也没得罪过你!我大哥千算计万算计,也没算计过你!”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犯了错不自省,反而一味地迁怒别人。陈家的悲剧是她造成的吗?她拿刀拿抢指着卢高的脑袋,不抛弃吴秀梅我就剁了你吗?还是她逼陈轩算计长乐公主了?都不是!
华珠含了一丝冷意地看着她,正色道:“陈娇你在气头上难免做出不适之举,但我不是你什么人没义务包容你,所以,把你的手,拿开!”
“年华珠,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吴秀梅是她男人接的官司,颖萝是她父亲接的案子,她算哪门子的多管闲事了?华珠决绝地拂开陈娇的手,冷声道:“你脑子清楚一点!他们做了恶事,恶有恶报而已,凭什么只许他们为恶,不许别人揭发他们的恶?你有功夫找我麻烦,不如想想怎么给你大哥准备后事!下个月,他可就要被处斩了!”
“你——”陈娇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又要冲上来扯华珠的衣服。
华珠淡淡一笑:“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人,被逼急了也会钻律法的空子。这个世界嘛,谁都可以玩,只要手段够高明。你最好别再惹我,我动起手来,谁也查不出蛛丝马迹!”
陈娇欲要拉扯她的手僵在了半空。
“年小姐,您可算出来了,公子让我……”
远处传来七宝的声音,华珠扭过,真要回答,却见七宝在跟另一名少女说话。
那少女先是侧对着七宝,听了七宝的话转过身来面向他,摇了摇头:“我不是年小姐,你认错了。”
七宝定睛一看,大惊,赶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你们长得太像,我认错了。”
少女的身形的确跟她很像,侧脸的轮廓也有三、两分相似,加上天色暗沉,难怪七宝会认错了。
陈娇恶狠狠地瞪了华珠一眼,走过去携了少女的手,迈步离开了皇宫。
七宝讪讪地跑来,笑了笑,说道:“那是陈娇的女儿吧?嘿嘿,跟年小姐长得真像,害我都认错了!”
华珠也笑了笑:“你来做什么?”
七宝答道:“公子让我送你回年府。”
华珠这回也不问廖子承是如何知道她半夜入宫的了,反正他就是能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宫里有马车,他还派了七宝来接,大抵是怕她一不小心把长乐公主给治没了会被上头问罪……
心中暖暖的。
不过,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她行医一晚,他在外守一晚,多浪漫!
华珠敲了敲自己脑袋,年华珠啊年华珠,这要求过分了,哪有让一个大男人在外痴痴等候一个女人的道理?这可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从来只有女人彻夜站在廊下,盼自己夫君的。
华珠与小宫女、老太监交代了一声,又各赏了他们一带碎银。二人笑眯眯地谢过,恭送华珠上了帝师府的马车。
暗夜中,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咳嗽,一名白衣男子从巷子里走了出来,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紧绷的神色有了一瞬的松动。
他紧了紧身上的氅衣,嗓音沙哑地道:“流风,我们也回。”
年政远也等了华珠一整晚,见她安安稳稳的回来,长长地松了口气。牵着她回了海棠院,又吩咐膳房的人把早餐端来这里。
华珠困得不行,吃粥的时候都在打瞌睡,可把年政远给心疼坏了。摸了摸她脑袋,问:“公主的病没事了吧?”
华珠打了个呵欠:“不好说,我下了猛药,挺过这几天就安全了,挺不过就一命呜呼啦。”
年政远腿一软,倒了!
华珠睡到中午才醒,醒来,脑袋昏昏沉沉,像灌了铅似的。洗漱完毕,又喝了些提神的花茶才觉得自己又回来了。
巧儿在打络子,秀云在纳鞋底,香荷打了帘子进来,一脸兴奋地说道:“刑部尚书的二爷上门提亲来了!”
华珠捏着茶杯的手一紧,不是九号吗?今儿才八号,怎么就上门提亲了?
巧儿忙温和地笑了笑:“不是定你,是定三小姐。”
原来是年丽珠。
这几日总被大夫人交到跟前学规矩,没能在宅子里转悠,消息也闭塞了不少。还是巧儿把今早从膳房的管事娘子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华珠,华珠才知她没把眼睛放在宅子里的这几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儿!
年政远与大夫人为女儿们择了两门亲事,一个是染家的庶子,一个是刑部尚书的嫡次子。梅姨娘与秦姨娘经过再三考虑后,全都相中了刑部尚书家。觉得染家虽大,可终究是庶出,不遭嫡母待见,有染家主日子勉强逍遥,万一染家主两腿一蹬,庶子的日子怕是不大好过了。嫡出的不同了,顾家嫡长子不务正业、生性风流,常年飘在四海,并且已经撂下话,日后不会继承家业。如此一来,顾二爷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两位姨娘都希望自己女儿能做家主夫人,这便暗地里掐了起来。
秦姨娘年轻貌美,将年政远迷得晕头转向,一连七日留宿她院子,恨不得专宠于她。
梅姨娘呢,没这副能耐,便调头巴结大夫人,连夜给年绛珠的孩子和倪氏尚未出生的孩子做了好几套衣裳,连手指都戳了好几个血洞。大夫人当即一锤定音:“三姑娘懂事些,好照顾先夫人的孩子。”
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梅姨娘好手段。”华珠挑眉,随口赞了一句。
“才不是呢!”秀云拿针在头上篦了篦,继续纳鞋底,“老爷原是应了秦姨娘的,可也不知怎的,五小姐前两天出了疹子,然后顾家得了消息,怕五小姐跟公主府的人一样患了天花,就主动提出要三小姐了。”
巧儿摇头:“不对,明明是大夫人定的三小姐。”
秀云瞪她:“是顾家定的三小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了起来。
华珠没工夫理他们,只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沙漏,对巧儿道:“你去门房走走。”
巧儿一怔,大中午的去门房干嘛?看了秀云一眼,秀云比了个手势,她会意,今儿是老爷给提督大人的最后期限,若提督大人再不上门提亲,小姐与提督大人就黄了。
巧儿站起身,去了趟门房,回来,干笑着道:“大中午的,一定都在吃饭。”
华珠“嗯”了一声,没说话。
晚上,房妈妈叫了华珠一道去正院用晚膳。
宽敞的膳厅内,左面摆着黄梨木柜子,右边置了鲜艳花卉,中间一个大圆桌,年政远、大夫人、华珠、年丽珠与年希珠围坐一圈,梅姨娘与秦姨娘为几人拿酒布菜。
年政远很高兴,三女儿的未来公公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日后绩效考核应该年年都能拿优了吧!
梅姨娘也高兴,自己女儿飞上枝头变凤凰,自己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唯一不高兴的当属秦姨娘,她凶狠地瞪了瞪梅姨娘,恨不得撕了她!老爷明明在床上答应她了,没过两天又换了人,分明是有人从中捣鬼了!
梅姨娘才不怕她,轻蔑地睨了她一眼,笑得春光灿烂。
秦姨娘的肺都快气炸了!
大夫人将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又夹了一块藕片,有滋有味儿吃了起来。
秦姨娘不爽了,她不爽,就想要大家都不爽!
她为华珠盛了一碗汤,妩媚一笑,仿佛漫不经心地问:“咱们也别只顾着恭喜三小姐,也该恭喜恭喜二小姐才是。待会儿,提督大人就会上门提亲了。”
气氛,骤然一冷!
廖子承会在九号之前上门提亲的事儿除了大夫人、年政远、华珠以及几名心腹之外,无人知晓。一个跟华珠不怎么走动的姨娘又如何得了消息的?
大夫人“唰”的一下看向了年政远!
年政远的太阳穴突突一跳,笑容僵在了唇角。他跟颜博一样,床品不好,一到兴处,该说的不该说的便一股脑儿地全说了。
秦姨娘闷闷地笑,谁提亲不是赶早?时辰这么晚了,廖子承怕是不会来了。有人垫底,秦姨娘忽然觉得自己女儿也没那么不幸了,尤其看着年政远与大夫人如意算盘落空,这种感觉真是有趣极了!
这华珠的问题上,梅姨娘与秦姨娘观点一致,同样是庶女,凭什么华珠要占尽一切好运?廖子承只是玩玩华珠而已,根本不打算来真的。太棒了!以后她女儿,就是庶女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了!
华珠食不知味儿地吞咽了几口饭菜,散席后面无表情地回了海棠院。
年丽珠看着她虽极力隐忍却仍难掩失落的表情,张了张嘴,似乎想劝慰,又不知想到什么,眼底反而闪过一丝亮色,道了句“二姐姐别担心,子承哥哥一定是在准备聘礼,很快就来了。”
年希珠白了她一眼,怒叱道:“万一子承哥哥不来咧?你少给二姐姐希望,待会儿叫她更失望!”
年丽珠的唇角勾了勾,与梅姨娘一道回了院子。
年希珠追着华珠回了海棠院,每次她觉得自己很惨的时候,都能从华珠这儿找到安慰。没办法,华珠真的太惨啦。出生几个月就得了天花,差点儿死掉。虽然自己活了,可卢姨娘没了。她只要一想到哪天秦姨娘也没了,就会伤心得哭起来。她现在晚上都跟姨娘睡呢,所以她老讨厌父亲来过夜了,跟她抢姨娘,哼!
哦,思绪跑远了。年希珠拍了拍脑袋,打了帘子让华珠进屋,自己也跟了进来。
巧儿笑着迎了二人入座,又奉上花茶与糕点,自己和秀云则搬着杌子坐在稍远的角落。
年希珠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栗子糕,又递了一块给华珠:“二姐姐,给。”
华珠没胃口,面无表情地推开:“你吃吧,我不饿。”
“怎么不饿?你刚刚都没吃几口饭。”年希珠大口大口地吃着栗子糕,“要不,我陪你下棋?”
华珠想了想,说道:“也好。”
华珠下棋下不过廖子承,但对付年希珠这样的菜鸟还是不成问题的,可今晚她明显不在状态,频频看沙漏,越看脸色越沉,连带着一盘棋也下得乱七八糟。
年希珠一个头两个大,二姐姐心情不好,她当然不敢赢她了。可二姐姐下得这么烂,她要怎么下才能比她更烂啊?
几盘杀下来,年希珠的头顶都要冒青烟了!
亥时,每晚都会出现的小鸟儿没有出现。
华珠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谁呀不长眼,把我胳膊都撞疼了!下次叫我逮住,非得揭了他的皮……”香荷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一入内,猛地惊觉气氛不对,二小姐板着脸,五小姐、巧儿与秀云不停朝她挤眉弄眼……她的心咯噔一下,忙福低了身子道,“奴婢知错了。”
“按母亲定下的规矩,该怎么处罚冒冒失失的丫鬟?”华珠淡淡地问向巧儿。
巧儿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定了定神,答道:“初犯,打五板子。”
“二小姐,我……”香荷吓得白了脸,欲求饶,却被秀云与巧儿齐齐拖出了房间。
来到院子里,巧儿低声呵斥:“你呀你,真不懂看人脸色,二小姐从起床就不对劲儿了,你猪脑子吗?”
香荷委屈得眼泪直冒:“我……你们又不说……我哪儿知道?”
秀云搬来凳子,又拿来板子:“你呀,也亏得是跟我们共事,若换到别的院子,早被人扒掉几层皮了!猪脑子!”
“呜呜……”香荷委屈地哭了起来,她又不是头一天咋咋呼呼,从前她跟秀云天天在屋里抢东西,也不见二小姐发火,她今儿不过是多了几句嘴,哪里就得挨板子了?
巧儿终究心软,拿了一个沙包来:“叫大点儿声。”
“啊——啊——啊——啊——啊——”
秀云打完了“香荷”,香荷摸着屁股,跌跌撞撞地进屋磕了头,“哽咽”道:“奴婢告退。”
外院花厅,年政远与大夫人正襟危坐,随着时间的流逝,二人的脸色也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大夫人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阴阳怪气道:“当年年家退了他的亲,这回他寻着机会,来报复咱们了吧?呵呵……你女儿,真会给年家长脸!”
“闭嘴!”年政远心乱如麻,她却火上烹油,如此不消停,难怪绛珠的性子也这么尖酸刻薄。
大夫人冷冷一哼:“冲我发火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跑到帝师府,把廖子承揪出来打一顿啊!欺骗了你女儿的心,也愚弄我们的感情。”亏她给华珠买了那么多好衣裳、好首饰,全都打了水漂,肉痛死她了!
二人一直等、一直等……
年府门口的大街上,更夫敲响了卯时的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
天,亮了。
华珠身子一沉,泪水掉了下来。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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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是亲妈来着,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