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尽头,太医院十多名太医脚步匆匆地赶往鸾凤宫,不为别的,长乐公主天花发作了。长乐公主具体何时染上的天花,无人清楚。一般人接触天花病毒后,快则七天,慢则十七天,便会发作。按照日子来算,很有可能他们留宿天师雅居时,长乐公主就被女道士算计了。
太医们挨个给长乐公主诊脉,诊完又聚在一起讨论治疗方案,可讨论来讨论去,只得出一个“尽人事听天命”的结论。
长乐公主是明德太后三十岁才得的小女儿,自那之后,明德太后再没有过生养。对长乐公主,明德太后是极为疼爱的。圣上、宁华长公主与燕王也全都非常宝贝这个小妹妹,宁华长公主远嫁了南越无法前来探望,圣上与燕王来了。二人亲自坐镇鸾凤宫,监督了太医会诊的全过程。得知小妹妹熬不熬得过全得凭运气时,二人都露出了十分悲恸的神色。
还是梁太医上前,斗胆举荐了一名神医。
夜半时分,华珠迷迷糊糊地做着美梦。她梦到了芳香四溢的香满楼名菜,也梦到了粉嫩可爱的颜旭之兄弟,又梦到了摸着她胸部要给她做肚兜的年绛珠,最后画面一转,她穿着大红嫁衣,上了花轿……
“小姐,小姐!小姐您醒醒!”巧儿用帐钩把帐幔挂了起来,轻声唤熟睡中带着甜美笑意的华珠,唤了几声无果,巧儿抿唇,摇了摇华珠肩膀。
华珠被摇醒,甫一睁眼,看见一张白炽炽的脸,吓得汗毛一竖,才又反应过来这是巧儿,喘着气嘀咕道:“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来唬我做什么?”
窗户都没亮呢!
巧儿从柜子里取出肚兜和衣裳,说道:“长乐公主得了天花,宫里传小姐入宫看诊。”
“得了天花找太医便是,找我做什么?”华珠翻了个身,又想睡,却眼眸一睁,长乐公主?天花?宫里?对了,她不再是赫连笙的皇妃了,宫里随便挑个贵人都比她大牌,她不入宫就是抗旨不尊了。不过,长乐公主得天花的事儿,华珠半分不觉奇怪。女道士最后烧梅庄地图那一手玩得叫一个漂亮,这么狠心狠辣又聪颖的女人,没算计到长乐公主是不舍得斩断一切退路的。
可惜了好端端的一张图就这么没了。不知集齐另外四份的话,能否勉强拼出大概位置,然后再细细搜寻。
华珠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让巧儿为她宽衣。
巧儿帮她脱了亵衣,不敢看她越来越玲珑别致的身材,拿过年绛珠做的肚兜为她换上,自背后系着丝带,却听华珠倒吸一口凉气:“咝——疼,太紧了。”
“啊?这已经是最松的了,再放后一点不好打结,打了也容易散的。”巧儿只差说,你的胸是不是发育得太好了?九月份那会子跟个砧板似的,而今都一手罩不住了。巧儿是丫鬟,平时与别的丫鬟一块儿试衣裳,也算看过不少女人的胸部,可没谁的胸型比二小姐的好看。她觉得自己再多看一眼,都能喷鼻血。
华珠忍痛,叫巧儿给系了丝带,又蹙眉道:“你再给我做几个新的。”
巧儿点头:“好,布料、颜色和花样子,我就照着四奶奶的款式来。”
“嗯。”不知是不是跟廖子承相处久了,华珠现在也爱“嗯”了。
穿了一条绣淡蓝色小碎花儿的高腰罗裙,又罩了一件淡蓝小坎肩,将青丝挽成最简单的单螺髻,以余诗诗送的兰花簪固定。望着镜中清丽的小美人儿,华珠转了转,摆了几个撩人的姿势,又撅嘴,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好吧,原来自己在廖子承眼里是这样的,嗯,挺美!
年府门口,年政远忐忑不安地握着华珠的小手,将华珠拉到角落里轻声问:“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学过医术?”
上次华珠救了染老夫人他便想问,可事儿太多,加上大夫人又冷嘲热讽,他给耽搁了。眼下宫里来了人,要华珠去给长乐公主看诊。额滴个乖乖,那是公主啊!治好了荣华富贵少不了,治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他女儿连首唐诗都背不全,真的能懂医术?
前世,华珠学医的确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毕竟没什么兴趣,奈何深宫陷阱太多,稍有不慎即可母子双亡,不得已,华珠才学了医术与厌胜之术。
但华珠不可能告诉年政远自己重生了一回,只得撒了个谎:“我啊,以前我常去衙门的藏书阁,除了看卷宗之位,我看的最多的就是医书了。”
“真的?”年政远似是不信,这是她的女儿,讲得恶俗一点儿,她撅撅屁股他都能知道她放什么屁。医书?不是她的菜。
华珠扶额,破案的时候你咋没这么敏锐?清了清嗓子,华珠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真的,比真金白银还真!”
年政远问不出什么,恰好那边儿的女官在催,年政远拍了拍女儿的手,叮嘱了几句量力而为、别下虎狼之药把人给治到佛祖那儿去了云云。
华珠很乖巧、很认真地举起拳头,并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了,父亲!”
“为父相信你,去吧。”送走了华珠,年政远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夜深,风凉,寂静只闻马蹄响。
马车驶入皇宫大门的一霎那,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如浪花般朝华珠兜头兜脸地席卷而来,有一瞬的恍惚,耳畔掠过欢声鼓鼓。
“母妃,你看我的风筝高不高?”
“母妃,我走不动了,抱。”
抱……我的太子,我今生再也抱不到你了……
“年小姐,我们到了。”温女官甫一侧目,瞥见华珠望着皇宫的草坪发呆,轻声问了一句。
华珠回过神,将泪意逼回眼底,笑着与温女官下了马车。
一阵苍老的哭声自右前方缓缓飘来,似深秋的枯叶,于残风中摇曳着不肯坠入泥土。
华珠顺声望去,就见月光与宫灯的照射下,一名头发花白、身姿佝偻的老人,跪在金殿前,一个接一个地磕着响头。
“圣上!求您绕了犬子一条小命吧!养不教父之过,是老臣教子无方,才让他乱了心术!圣上!您要罚就罚老臣吧!老臣愿受凌迟之刑——圣上——圣上——”
“是陈阁老。”温女官发现了华珠的注视,轻声解释道,“圣上知晓了陈轩的恶行,已经下令将他问斩。陈阁老的小儿子几个月前打死防卫司的人,也被处死了。”
一个两朝元老,女儿被卢高骗了半生,小儿子打死人伏诛,大儿子算计公主也即将伏诛,陈阁老用尽毕生心血报效朝廷,却疏忽了引导子女走上当行的路。
华珠暗暗一叹,没说什么,与温女官前往了鸾凤宫。
温女官用余光瞟了瞟华珠,心中掠过一丝称赞,不该问的不多问,不该评论的不妄加评论,的确是个上得了台面的女子。
二人进入鸾凤宫时,圣上与燕王已离去,外殿坐着上回给染老夫人复过诊的梁太医。染老夫人的中风发得急,若不是年小姐抢救及时,即便他赶到也无济于事了。是以此次大家伙儿都无计可施时,他便想到了年小姐。
华珠与梁太医打了招呼,又问了太医们诊断的情况,随后与梁太医一起在温女官的带领下进了长乐公主的寝殿。
华珠得过天花,无惧传染,当温女官递给她手套与方巾时,她委婉地拒绝了。
长乐公主躺在床头,高热,迷迷糊糊,嘴里一声声地喊着“驸马”,也许在梦中,她不记得驸马背叛过她。
华珠仔细验了她身子,大腿与手臂有几粒小红疹和粉红色的块状面积,其余地方尚且正常。这是病情初期,等到几天后疹子长大,会化脓,再过几天,脓包破了再结痂。痂掉了,烧退了,病也好了。这便是医者口中的见形(点)、起胀、灌浆、收靥、脱痂六大阶段。只是绝大多数人熬不到脱痂便一命呜呼了。
华珠问向身旁年近六旬、身形清瘦却精神奕奕的梁太医:“不知依梁太医之见,当如何治疗?”
梁太医摸了摸三寸长的胡子,看了一眼原本以为多大,结果只是个小瓷娃娃的华珠,老气横秋地说道:“桑菊饮用桔杏翘,芦根甘草薄荷饶,清宣肺卫清宣剂,风温咳嗽服之消。故而,依老夫之见,前驱发热时,可用桑叶、菊花、杏仁、连翘、薄荷、桔梗、甘草与芦根制成桑菊饮;发疹初期,再用川升麻、生甘草、连翘壳、炙僵蚕、粉葛根、苦桔、金银花、干荷叶、薄荷叶、京赤芍、净蝉衣与陈莱菔制成的升麻葛根汤。形成脓疱时可用沙参麦冬汤。以公主目前的病情来看,这是最稳妥的治疗方案了。”
“最稳妥,却不是最有效的。”华珠一针见血,戳得梁太医嘴角直抽,这小娃娃,居然说……说……说什么不是最有效的?
太医怕担责,拖下去,拖死了是长乐公主福薄,万一下了虎狼之药把长乐公主给吃死了则是他们医术不精湛,要砍头的。
华珠与这些太医打了二十年交道,他们的门路华珠一清二楚,但在华珠看来,这些方子太过温和,对长乐公主没什么效果。华珠定了定神,廖子承啊廖子承,我又一次把小脑袋放在砧板上了,万一我死了,你可别那么早娶妻,我在九泉之下会嫉妒的。
“恕我不能赞同太医院的诊疗方案。”
梁太医的三角眼一瞪,继而又虚着,问:“年小姐有何高见?”
华珠壮着胆子道出了心中的答案:“以毒攻毒。”
“毒?何毒?”
“不是毒药,是酒。”华珠此话一出,梁太医立马甩袖反对,“酒乃发物,会加重公主病情。”
对这点华珠并不否认,华珠点了点头,不疾不徐道:“酒乃习用之药,味甘苦辛,性温而有毒,却能通血脉,行药势,助阳发散,杀邪恶毒气。以它使公主的正气得助,可达起死回生之功效。”
梁太医的呼吸一顿,犀利的眸光扫过静立一旁的温女官,以及鸾凤宫的宫女太监,驳斥道:“荒唐!我行医数十载,从没见谁用过如此狠毒的法子!你是不是跟公主有仇?”
单从性格的角度来讲,她挺讨厌长乐公主的,一身公主病,目中无人。但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她是医者,她是患者,除了治病,她别无他想。
“梁太医你想多了。”
梁太医刚刚也是一句气话,皱了皱眉,又问:“万一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你……你这娃娃知不知道自己要掉脑袋的?”
华珠知道,可行医者,不能因为怕担责任便随随便便开些温方走过场。那些温方对别的天花患者有没有效华珠不清楚,但对长乐公主的体质绝对是无效的。不请她来,她不会多管闲事。可既然请了,她就没理由不全心全意地去做。
梁太医又皱着眉头,提醒了一次:“娃娃,你的法子太凶狠了,公主熬不住的!”
华珠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坚定:“我的法子值得一试,只要公主的求生意志够强烈,她就一定熬得过去!”
梁太医的嘴巴动了动,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甩袖离开了。该说的他都说了,这娃娃非得一意孤行那也怪不得他,可惜了哟,瞧她诊病的手法挺有慧根,他还想收她为徒呢,但过几天,她的脑袋大概就会搬家啦!
梁太医走后,华珠写下服酒之法与一个辅助的药方,又为长乐公主施了一次针,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她净了手,擦着额角与脖子上的汗,对温女官吩咐道:“严格按照我的方子服药,我每一日,前来为公主施针一次。公主府内,公主吃过的碗筷、穿过的衣裳全部拿去高温焚烧并深埋。”
温女官愣着没答话。
华珠耐着性子解释道:“天花病毒抗干燥、抗低温,普通情况下能存活数月乃至一年半之久。不想天花蔓延成瘟疫,就照我说的做。”
温女官的眼皮子一跳,慌忙应下道:“知道了年小姐,我会请示上头,派人回公主府做清理的。”
华珠打算回府,温女官又笑着道:“太子妃懿旨,请年小姐为公主诊完病后前去东宫汇报。”
赫连笙回京后,大病了一段时日,在太医们的悉心照料下,最终痊愈。圣上无心朝政许多年了,得知太子无恙,便立刻做了甩手掌柜,命太子监国。赫连笙每日代替圣上早朝,连带着太子妃在后宫的权力也与日俱增。华珠一听是太子妃召见,没说什么便随温女官一块儿去了。
赫连钰出生没多久便被册封为太子入住东宫,华珠对东宫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朝阳宫。温女官欲提醒华珠,第三个台阶比别的台阶陡,当心摔倒,却见华珠轻轻松松地跨过去了。
温女官忍不住“唔”了一声,初入东宫之人,基本上都在此处摔过,年小姐真厉害。
华珠若知温女官的想法,或许会告诉她,上辈子我摔得半个月都下不来床呢。
东宫格局大,东边是太子妃的寝殿,西边是良娣的寝殿,西南方位则居住着一些品级略低的良媛姬妾。赫连笙的寝殿在东宫最深处,太子妃和良娣才有资格非召前往。
与记忆中不同的是,本该种满海棠的景阳殿而今开遍了各式各样的兰花,浓郁的兰香刺激着华珠的感官,好像前尘种种在脑海里渐渐变得模糊,琅琊的一切,廖子承的一切却一点点明朗清晰。
景阳殿共有十二个房间,会见太子在正南面的翡翠阁,会见妃嫔或家人在次南的珍珠阁,平日里太子妃打发闲暇时光则在两阁之间的小书房。
翡翠阁后是太子与太子妃行房的怡兰轩,因是正妻,行房时间不限,行房次数不限,行房后睡哪儿也不限。换做良娣与别的姬妾,太子做到一定的时辰,太监便会清嗓子提醒,主子,够了,再做伤身啦!太子终于提着小太子结束战况后,太监又会将姬妾抬到别的房间歇息,如果,她们双腿发软的话。不软,自个儿走。总之按祖制,只有正妻才有资格与太子在正房留宿。
珍珠阁门口,温女官福了福身子,柔声道:“启禀太子妃,年小姐到了。”
一阵珠帘晃动的声响,华珠猜是太子妃隔着珠帘打了个手势,然后温女官带她入内了。
华珠目不斜视,缓缓地行走在拂菻国地毯上,柔软的感觉像漫步云端一样,仿佛要接近天堂。戚戚然,多了一丝敬畏。
一扇下镂空雕花、上悬吊彩玉的三折屏风前,华珠停下了脚步,并行了三叩九拜之礼:“臣女年华珠,叩见太子妃,太子妃万福金安。”
华珠始终低垂着眉眼,看不清彩玉帘子后的情景,只依稀用余光瞟了一眼,这一眼,却叫她深深地惊艳。连身姿都如此迷人,真不知其容貌究竟有多倾国倾城。
染千桦曾评价染如烟,“比太子妃还美。”
染千桦极少赞美一个人,能被她视作美的女子,必是人间绝色。
华珠不由地对新任太子妃好奇了。
“长乐公主病情如何?”
这声,乍一听,低沉,舒柔。再一回味,又仿佛透着一股惫懒与漠然。
更重要的是,还让华珠隐隐觉得熟悉。
敛起翻飞的思绪,华珠从容不迫道:“回太子妃的话,要等明日才知公主的病是否有起色。”
太子妃似乎很信任华珠,又或者她根本不在乎长乐公主,华珠答话后,她不再追问,把话锋一转,又问:“年小姐是哪里人?”
华珠微微一愣,有些惊讶太子妃类似于搭讪的谈话,但还是答道:“臣女是福建人。”
“你可去过琅琊?”
华珠眉头蹙得更紧,语气如常道:“家姊是颜府四奶奶,臣女有幸在琅琊住了半年。”
“那半年,可有结交什么手帕交?”
华珠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天真烂漫、七仙女一般的笑脸,轻声道:“有一个。”
“只有一个吗?年小姐能断案能行医,该是许多人争相巴结的对象才是。”
华珠苦笑着摇了摇头:“实际情况恰恰相反,臣女是庶出,身份上实实矮了名媛们一头。臣女这辈子,只得了她一个朋友。可惜她重病在身,也不知能不能他日重逢在何处了。”有的病,她能治,有的病,却无能为力。
话落,屏风后的太子妃良久无言。
就在华珠几乎以为太子妃睡着了之际,一只精致纤柔的玉手自彩玉帘子里探了出来,掌心放着一个血玉镯子。
华珠明白,这是太子妃的恩赏。
华珠双手接过,戴在了手腕上:“多谢太子妃。”好贵重的赏!她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成色如此之好的血玉。它的内壁,残留着女子淡淡的体温与体香,想来是她常年佩戴之物。
温女官行至华珠旁侧,笑着道:“我送年小姐出宫。”
华珠朝屏风后的人儿行了礼:“臣女告退。”跟温女官一道离开了东宫。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温女官回来了,手中多了一份从小书房拿来的花名册:“太子妃,这些是和亲胡国的仕女名单,您过目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奴婢便呈给太子殿下了。”
玉雕一般美丽的素手挑开珠帘,将花名册拿在手里,片刻后,提笔,将一个名字划掉,声线幽冷地说道:“本宫试探得非常清楚,此女空有聪慧头脑,却不善交际,实非和亲的理想人选。无需给太子殿下过目了,直接交给太后娘娘。”
温女官结果册子,看见被划掉的名字赫然是年华珠时,惊得目瞪口呆。她虽不敢自称阅人无数,但眼光还是比较毒辣的。通过刚刚一番相处来看,年小姐聪慧、果断、有胆识、知进退,根本是和亲的上上人选才对。太子妃为何……要淘汰她?
“本宫的意思就是太子的意思,还是你觉得本宫没资格做你主子?”屏风后的声音,并不多么尖锐,甚至堪称温婉,但其中暗藏的威压又如细针碾过耳膜,令温女官猝不及防打了个哆嗦。
温女官张了张嘴,目光一动,说道:“奴婢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