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我大师看了谢馥一眼,惋惜地一叹。
“原来如此,是老衲唐突了。”
“原本只是与大师无关的事。您来劝,倒是忽然提醒了我。”
谢馥并不介意,看着前面的台阶忽然朝着右边拐去,便顺着转了过去。
这法源寺她每个月来一次,已经很熟。
“一时的意气之争的确改变不了什么。我没有半分的证据,有的只是查不到的蛛丝马迹,满腹的怀疑和猜想。又能干什么?”
“总有一日,所有冤屈都将得雪。您心里,须当放下。”
度我大师认识谢馥也是这几年的事情。
这小小的姑娘,第一次来法源寺的时候,是在她娘的忌日,一个人哭着跑上来,在大殿上,说要为她娘供一盏灯。
那时候,她身上就带了几文钱。
度我大师初到法源寺讲经,虽不知她到底所为何事,却怜惜她一片孝心,为她供了一盏大海灯。
从此以后,谢馥每个月必定来一次,渐渐与度我大师熟识,除了第一次以外,她给寺里供奉的香油钱都是有多无少。
寺里僧人们,也都很喜欢这一位不拿架子的贵小姐。
谢馥在他面前发过愿,愿月行一善,为她在天的母亲积上几分功德。
这几年来,没有一次断过。
度我大师想着,心底叹息之意更重:“这一次,施主的一善,也完成了吧?”
“五月的一善,是救了淮安府盐城县成千上万的百姓。”谢馥说完,却顿了一顿,沉默着朝前面走了两步,补上,“不过这一次的心不诚。”
“何解?”
度我大师与她皆是脚步缓慢。
上山的香客们见了度我大师,都停下来打个稽首,度我大师一一还礼。
谢馥道:“这一善不是为了行善而行善,是为了算计而行善。”
到底为什么要做盐城县这件事,只有谢馥自己清楚。
她看向度我大师:“佛祖会怪罪吗?”
“不管是何目的,善果既成,善因从何而来,佛祖并不计较。”度我大师手里的佛珠一直转动着,一颗颗从他掌心里滑过去,“救了这许多的灾民,这一次,施主乃是行了大善。”
“大善也好,小善也罢,月行一善。”谢馥笑着,“您说过,善恶不分大小。”
度我大师微微一怔,转头一看谢馥,只瞧见这小姑娘慧黠的眼神,于是笑起来,打个稽首。
“阿弥陀佛,是老衲着相了。”
他竟一时之间忘记了,实在是罪过。
一行人一路上前,很快便看见了前面大雄宝殿。
不过这不是谢馥的去处,她随手写下了一笔香油钱,而后叫满月投入了功德箱中,却没上香。
度我大师引着她往后面禅房去。
谢馥上香之前,须得在禅房之中焚香静坐两个时辰,用禅香洗去心上的尘垢,而后才出来上香,放灯。
法源寺的禅房,在一排二人合抱粗的老松树后面,一棵菩提树姿态遒劲,静静地扎根在后院的位置。
度我大师亲引谢馥到了地方,安排了小沙弥在门外伺候,这才与谢馥告别离开。
谢馥进了禅房,满月进去帮忙收拾。
霍小南四处看看无聊,知道前面街上就有庙会,晚上还要沿河放花灯,于是道:“姑娘,我先去外面转转,看看有什么好玩儿的,一会儿跟您说。”
满月把脸一拉:“瞎说,你明明就是自己想玩了。”
谢馥无奈摇头:“去吧。”
“姑娘!”满月老大不高兴,横了霍小南一眼。
霍小南趁着谢馥没注意,对着满月扮了个鬼脸,刷拉一下就跑开了。
霍小南心想,满月这丫头,长得还是挺可爱,就是凶巴巴了一点。
恩,对着姑娘的时候除外。
霍小南百无聊赖地循着原路走了出去,一路重新出了寺门口,也没再见到刚刚那个陈望。
“来啊,香喷喷的葱油饼嘞!”
“糖葫芦,糖葫芦!”
“……”
前面一条街上已经摆开了货摊,开始售卖东西,高高的楼上已经是招牌满眼,旌旗飘飘。
霍小南伸了个懒腰,听见身上骨头咔吧作响,舒服地叹了一声:“还是京城热闹啊。”
在盐城那几天,真是人都要淡出鸟来了!
“轱辘辘……”
马车从石板路上碾过的声音。
霍小南懒腰还没伸完,听见声音,抬眼一看,就瞧见前面一辆马车行驶过来。
普通富贵人家的马车,前头坐了个身着短褐的车把式,正朝前面甩着鞭子。
“驾!”
车把式大眼睛,长眉毛,塌鼻子……
好像有点眼熟?
这不是高府的小李吗?怎么也来了?
霍小南一愣,眼珠子一转,躲到街边店铺柱子后面,一看,车在寺门口停下了,上头下来两个丫鬟,扶着一个小姐。
那小姐不是别人,正是谢馥的表姐高妙珍。
奇怪,她们怎么也来了?
霍小南一贯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高妙珍对谢馥是左右看不顺眼,这一下看见她们总觉得有古怪。
思索一下,霍小南很快又跑了回去。
街边的酒楼上,已经是宾客满座,连雅间都早早被人占满。
上菜的小二拿起挂在肩膀上的褡裢,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一手端着放菜的托盘,叩响了雅间的门。
“客官,您要的斋菜到了!”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李敬修站在房门口,侧身往里面一让:“端进来放着吧。”
小二瞧着这人一身贵气,连忙把菜端了进去放好。
临走时候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只见临窗站着一位大官人,负手而立,身躯昂藏,气势沉凝。
退出来了,小二还在想,多半是两位尊贵的主儿。
雅间的门重新关上了。
朱翊钧也没回头,李敬修走上前来,站在他身边,看向下面热热闹闹的人群。
从这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法源寺的寺门。
李敬修道:“您怎么还在看?那陈望开罪了高拱宝贝外孙女,传出去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朱翊钧道:“只是觉得固安伯府未免嚣张了一些。”
虽对他们一家的行径早有耳闻,可亲眼见到,未免有些触目惊心。
光是那一驾出行的马车,就已经奢华到逾制了。
“嘿嘿,我觉得吧,很快也嚣张不起来了。”李敬修想起高胡子,心里还是很乐观,“倒是那谢二姑娘叫我看不透了,怎么她也是信佛的?可又为什么要跟陈望那小不成器的争一口意气?度我大师待她好像也不同寻常啊。”
摸着自己的下巴,李敬修陷入了沉思。
朱翊钧回过身,瞥了他一眼,便往回走。
“别想了,还是坐下来先把东西吃了。这一次带了寿阳来,回头还有得折腾。”
“寿阳”说的是寿阳公主朱尧娥,隆庆帝的第三个女儿,不过前面两女也都不幸夭折。所以朱尧娥是如今最大的公主,只是也才七岁,简直像个小魔神。
一说起她,李敬修就头疼。
朱翊钧坐下来,腰上挂着的带鞘匕首在圆凳上撞了一下,“当”,轻微的声响。
李敬修看了过去。
听说,这一把匕首,来自鞑靼。
去岁,鞑靼国首领俺答汗进攻山西大同,计划称帝。
当时朱翊钧正陪皇帝在山西附近巡游,受命以皇子身份赶往山西监军。
原本监军一职很安全,正适合朱翊钧身份贵重又能体现皇帝恩典的人。
可没想到,在大明与鞑靼正面大战之时,鞑靼方的大将、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竟然带着精兵三千,声东击西,突入大明在山西的营地,见人杀人!
刀剑所向之处,一片血色!
把汉那吉何许人也?鞑靼人中,皆称其为“鞑靼乳虎”,甚为骁勇。
朱翊钧那时正在营地之中,身边仅有一千老弱病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