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恩摇摇头,把这种荒唐的念头驱逐出脑海,但他却真切的感受到,王烈身上那种沧桑感却绝对不是作假,只能说那郁律可汗所言不虚:这少年真有可能得到了神仙所授的天书,才有这等阅尽沧桑,透人世的错觉。
卫恩无奈的叹息一声:“罢了,既然公子做主,那老奴也不好说什么,只望这位小郎君能善待此剑,不辱没此剑的名声。”
若是其他东西,王烈可能也就谦让了,但这把“耳铸公剑”实在趁手,而且真的是万金难求的宝器,更是前世他曾见到过的利器,让他有一种异于常人的亲切感。
这种血脉相连,纵横千年的感觉却是其他东西无法比拟的,想到这里,王烈宝剑归鞘,双手捧起,弯腰对着老人:“长者,烈定用此剑斩尽宵小,匡扶我汉家江山,不辱德元公的威名,不负我这一腔男儿热血。”
说完,却径直走出厅堂,再次抽出宝剑,反手在手掌上划了一道,然后半跪在雪地里,对着天地间一片苍茫的洁白大声道:“苍天在上,宝剑有灵,若我既得此重耳之宝,当如重耳为人,纳明言,斩宵小,为我男儿壮怀。烈不能善待此剑,当亡于此剑之下!”
老者闻言,苍老的脸上终于动容,走出厅堂,扶起王烈,又爱怜的为他拂去身上的落雪:“好,好,如此坦荡少年,怪不得我家公子也如此欣赏、喜欢你,要将这‘耳铸公剑’赠给你。你这气势老汉我却如此熟悉,当年德元公有故交好友也是如此坦荡性格,只可惜这些年却失了踪迹,说起来小郎君您还和他有几分相像呢……”
卫雄闻言,清咳一声,暗道:“恩伯,你怎么乱讲话,我什么时候喜欢这小子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有断袖之癖……还有这‘耳铸公剑’我是准备送给他,但要我亲自送嘛,好让他感念我,为我出力,现在却好,这小子感谢的是你,全都弄乱了……而且什么‘得此重耳之宝,当如重耳为人’,王小郎君,重耳可是一国之君,春秋霸主,难道您要谋反不成?”
但此刻,他心下对王烈的印象已经很好,这些话自然不能明说,脸色之上挤眉弄眼的好不精彩。
王烈心下却是了然,卫雄如此大方赠送自己“耳铸公剑”,若说只是欣赏他自己都不相信。
那么,自己这份人情算是欠下他了。
但不管怎样,王烈的性格再一般情况下,有事要当面问个清楚,所以还是冲卫雄一拱手:“卫大哥,无功不受禄,而且我们还希望你回去尽量帮助郁律可汗说和,不知道你究竟有几分把握。”
卫雄苦笑:“你这家伙,收了我的宝剑,却还来逼迫我为你们做说客,究竟是你们求我办事,还是我求你们办事?”
王烈一咧嘴:“都一样,反正我也欠下您的人情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一切全凭卫大哥安排。”
卫雄无奈摇头:“你这家伙,如此惫懒,有时候和那泼皮无赖一般,真不知道越石公中你哪点?”
旁边的老者卫恩插话道:“公子,我却这位小郎君不错,直爽的很。”
王烈大喜,打蛇棍随上,连连点头:“老伯说的对,我这人就是这样爽快的性格,可能那句话说的不对,得罪了卫大哥,万望卫大哥见谅。”
卫雄无奈笑笑:“你小子,就会趁机将我;恩伯,天晚了,您去休息吧,这里让他们伺候就可以了。”
拓跋郁律也道:“恩伯,您的身体还是这么好,矍铄的很,但如今天寒,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卫恩连连点头:“老了,不行了,往常就算是站上一日,也不会觉得疲倦。”
王烈下意识问:“恩伯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不和辅相一起去平城,也好有个照顾。”
恩伯摇摇头:“平城不好,还是老宅呆着舒服。”
王烈闻言,却是和卫恩直接聊起了家常。
宅男都有一个特长,一般对待老人和孩子都具有天生的亲和力,这大抵和他们性格上的喜静不喜动、有耐心聆听别人讲话有关。
这一世王烈虽改变了不少性格,但一直保持着尊老爱幼的习惯,几句话把恩伯哄的笑颜绽开,脸色好像一朵花般的开心欢畅。
卫雄一听这话,了卫恩,又了王烈,忽然对王烈悄声道:“这样,阿烈,你先帮我劝恩伯一起回平城,也算还我一个人情,如何?”
王烈脸色一片诧异:“哦,可这是卫大哥你的家事,我这个当小辈的不好插手吧。”
卫雄气得差点笑出来:“你这小子,刚刚还在和恩伯聊天,这时候却又装无辜。这样,你若能帮我劝动恩伯,我会平城也一定帮你劝动代公。”
王烈一点头:“既然这样,那我就不算欠你的了。”
说完,笑眯眯的搀着恩伯,也不提什么让他和卫雄去平城的事情,依旧是家长里短的说个不停。
人一老,话自然就多,卫恩也自然难以免俗,平常又只有他和四个下人守着这宅子。
那两个护卫和两个婆子又都敬重他,也没人敢和他平等对话,结果却让卫恩有一肚子话憋在心里说不出来。
今日王烈却是有意接话、搭话,很快就让老人一图心扉,把积攒了多久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这老者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卫家,也一直没有娶妻,却把卫雄视为己出一般。他言语中多流露出对卫雄的慈爱,甚至表示如果卫雄有危险,不介意代替他去迎接危险。
王烈感叹古人如此忠义,却也奇怪,他既然将卫雄视为后代,为什么就不肯和他去平城?
卫雄在一旁干着急,但却不敢多劝,一直给王烈使眼色。
这个堂堂的鲜卑辅相,一直以冷静谨慎著称的男子,如今却也和一个达不到自己心愿的孩子一般焦急。
王烈得有趣,却也能感念卫雄的心情,当日他父亲王抗失踪后,他也是如此这般,心痛难耐,恨不得能立刻寻到父亲……
王烈想了想:“恩伯,我听说您当年跟随德元公来代部,也是历经艰辛。”
恩伯点头:“是啊,这宅院当年就是老爷选下的,一晃儿这都几十年过去了。”
卫雄忙道:“是二十年。”
卫恩不满道:“二十年不久么?二十年前你还留着鼻涕和姬澹那小子上书摸鸟呢!”
卫雄尴尬的咳嗽一声,却不敢反驳。
忽听得背后一阵什么东西嗤嗤漏气的声音,回头,见拓跋郁律憋红着脸正在偷笑。
“郁律可汗,请自重。”
卫雄气得嘴差点歪了。
拓跋郁律却笑道:“我很自重的,辅相大人,我十几岁的时候也一样,你不用有什么不好意思,呵呵……”
王烈却一脸正色道:“不管是多少年,离开家乡这么久,恩伯一定不曾回幽州去吧?”
恩伯摇摇头:“老爷事情忙,我不放心,一直也不曾回去,就连老爷现在都身葬在异地。”
说完,伸出袖子擦了擦眼泪。
王烈忙劝慰恩伯不要伤心,却忽然站起身指着卫雄:“你这个当晚辈的是做什么的,老人家现在哀思成这个样子,你简直是不孝。”
卫雄一愣,眼神一冷,恩伯也停止了呜咽。
王烈又道:“卫大哥,恩伯他老人家留恋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宅院,而是一份故园之情。如果能有机会回到中原,回到幽州,你老伯愿意不愿意离开这里?恩伯,你愿意回幽州么?”
“我愿意!”卫恩下意识的回到道。
但马上又道:“我不能回去,老爷还葬在这里,少爷也需要我照。”
“恩伯,是我卫家对不起您!”卫雄闻言,心下一震,热泪涌出。
是啊,当年幽州数百士子,在大晋朝廷的授意下,跋涉千里来到草原,帮扶拓跋一族。
如今二十年过去,当日的少年红颜,几多萧瑟,大晋已经因内乱糜烂成何等模样,故土家园也饱受战火侵袭,但在这些汉人士子心底,不管故土如何改变,家永远是家,能在有生之年,回到家乡,是他们的夙愿。
自己,却完全没有想到过卫恩的思乡之情,也许是少年时就来到了草原的原因,家乡在他的印象中已经有些模糊。
但那份故园之情,却早已经深深潜藏在他们的心底,只要被人轻轻唤起,就算现在建有豪宅万千,也抵不过那故乡河边的一片草堂,一抹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