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瑛俯身,想要去折起这裙裾,却被瑾誉拦下,道,“别碰,这是她用来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术法。”
瑾誉说着,卸下了脸上的玄铁面具,随手掷在柔美的裙裾之上。玄铁面具宛如堕入无止境的白色莲花的漩涡,就那么急速旋转着,慢慢地被碾碎成末,最终消弭了踪迹。紫瑛看得胆战心惊,却听见她身边的瑾誉说道,“净月,本君来了。”
瑾誉的声音落下后,紫瑛看见地上旖旎恢弘的裙裾缓缓地移动,慢慢地缩回为原本的长度。那个坐在高位上的女子,转过脸来,面色比窗外的雪还要苍白几分,她仿佛连正襟危坐的气力都不再有。
瑾誉飞身过去,她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柔柔地落在瑾誉的怀中,她抬手紧紧地捏着瑾誉的衣襟,气若游丝地说道,“殿下,净月不辱使命,终将这无瑕圣殿为您保住了。”
瑾誉闻言,点头道,“本君知道,你一直做的很好。”
净月柔婉一笑,美得如折去莲茎而漂浮在水中的莲花,柔弱娇美得丝毫不如从前紫瑛印象里的那位掌管着净月宫,高高在上的冷艳上神。然而,紫瑛若还记得幻焰的记忆,就当明白从前陪在瑾誉身侧的净月一直都是这个模样,清婉柔美的模样。
若不是瑾誉失去了幻焰,净月却不必强逼着自己这般坚强地替他撑起这座净月宫。其实,净月的心底,一直还是喜欢陪在瑾誉的身侧,终日晨起时立在他的案前为他研磨。在他安歇以后,替他收拾书案上的卷册画集,如此在静好的岁月里相伴,守着一份不必言说的痴情。
然而,为了幻焰,终将这一切都改变。瑾誉不再喜欢坐在绮舞宫的书房里,那盏砚台干涸了几千年,净月守在那里,却也见不到日夜魂牵梦萦的身影。她终于还是随着他在天宫与凡界之间建起了这座净月宫,在那不知何时为尽的轮回里,陪着他等待幻焰的归来。
可是,谁还记得当初瑾誉为了救幻焰,而耗尽灵力的时候,是净月费八成功力,从千虔雪山挖来万年一株的雪灵芝,熬成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给瑾誉喝下,才换来瑾誉的重生。又有谁记得,瑾誉在绮舞宫沉睡的日日夜夜,是净月跪在天君的云霄宝殿前,祈求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瑾誉的重生。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她的身死,原是不必发生的。但天君说,天道轮回,瑾誉要救幻焰的命,便要赔上他的命。你要救瑾誉的命,就要赔上你自己的命。而,她不假思索,义无反顾。
瑾誉抱着净月,就像第一次出水池里将她和素月移出来,植在他喜欢的青花瓷盆中那般小心翼翼。那是净月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和这张脸。也像现在这幅模样,他温柔的眉目,闪烁着清泠如玉的光芒,轻轻呵气,暖和着她的鼻息。她原就属水,本性偏冷,怎奈抵不过这男子的温润如玉。
瑾誉问她道,“净月,你可曾伤了哪里?”
当初净月还能摇曳着花枝,如今净月却连摇头的气力都没有,她把所有的气力都用在紧紧地扯着他的衣襟之上,好似多怕下一刻便再也看不见他了。
净月道,“殿下,我不知道我伤了哪里,也不必殿下为我疗伤了。我看得出来,紫瑛身上的伤不轻,我想殿下带她来,也多半是为了替她疗伤,也就不必把灵力浪费在我的身上了。”
瑾誉凝着眉目,望着净月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身为女子,过于善解人意便不可爱了。有时候,为自己多想一想,才好。”
净月苍白的唇上扬起一抹虚弱的笑,单薄得宛如轻纱,道,“净月自见了殿下以后,便没有了自己,眼里心里便只有殿下了。”
瑾誉抬手拂过净月的脸颊,叹道,“你……本君欠你得太多了。”
净月因为听到这一句,而终于没能够忍住泪水,夺眶而出,道,“我知道素月违抗了殿下的命令,其实我心里又有多少次想要和素月一样,那么做。可是我,没有素月那样的担当和勇气,不瞒殿下,我心里多钦佩素月。有时候,我也恨不能亲手了结幻焰,可是我怕。如果万世千秋你只是恨我又有何妨,哪怕万世千秋你悔了当初养了我,你悔了与我的相遇也没什么,但是如果万世千秋你只是在怀念哀伤之中无可自拔,那我又如何自处?”
“净月……你到底伤了哪里?”瑾誉再次十分郑重地问道。
“不,殿下你听我说完,若是现下不说,我自私地怕你忘了我。”净月说着,紧握着瑾誉的衣襟的手有些无力地向下滑,还是强撑着说道,“我对紫瑛用了剔骨弦,那次我知道她是幻焰,我也知道无念就是你,是我任性。我以为我可以强撑下去,就那样杀了她,可是我没有做到。不是因为惧怕凝脂盒的威力,而是因为花神,看到凝脂盒的时候,我仿佛看到花神愤怒的眼眸。我原就是莲花一朵,本该属于花神掌管,花神是我的本神,我不敢违背我本神的意愿。这是其一,其二我也确然被紫瑛所感动。那日锁仙塔倾覆,她没有怪责于我,却与净月宫共同进退。我终究是个心软之人,天君便说过,心软如我这般,是不足以成就什么大事的。倒不如用我的……”
用我的性命去成就你们。这半句净月终归是哽在喉头,说不下去,一长串的咳嗽将她折腾得目光涣散起来,她想要说的那么多,却终于还是来不及说完。她只是在最后一刻,再也抬不高的手,牢牢地握着瑾誉的手背,似乎祈求般地说道,“殿下,不要将我逐出绮舞宫,我还要做殿下案前的研磨侍婢。殿下,原谅我对神女幻焰的不敬。若然有来世,我怕我进不了花神殿,但我求殿下再收容我一次可好?”
瑾誉闻言,沉沉地点头。净月别过脸,望着紫瑛道,“对不起……”
紫瑛早已跪在净月的跟前,泣不成声。
净月的遗愿,是让紫瑛用‘幻焰牡丹’之术,焚尽她的仙身。若是如此,净月的来世便也就是永远被毁灭。但是,净月告说她的仙身焚尽以后,会留下一个玉珏,那是当年斓星的姐姐斓裳死前,托付她的玉珏,斓裳将玉珏封在她的体内之时,就说过总有一日她是要用上这枚玉珏的。
斓裳原是花神殿司掌芳草之神,因何而死终究成谜,最后一个见到斓裳的人则是净月。净月一直对这个玉珏的秘密守口如瓶。净月说,玉珏重现的时候,便能够找到斓星,或许也能够看到斓裳的死因。
紫瑛再三犹疑,终究是含泪焚了净月的仙身,得到了那枚如星辰一般的玉珏。紫瑛将那玉珏握在手中,心上蓦然一痛。只觉得眉间那印记愈发的疼痛,紫瑛想要抛开那玉珏,却发现玉珏紧紧地黏在她的掌心之上,仿佛生了牙齿一般地紧咬着她的肉,疼得她尖叫起来。
瑾誉想要冲进那玉珏散发出的光芒,却被生生地阻隔在外头,看着紫瑛的前额上那印记剧烈地破壳而出。鲜血染红了紫瑛的眼眸,鼻尖,唇齿,猛烈的撕裂之痛过后,紫瑛掌中的玉珏之光渐渐暗淡。而紫瑛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下,终于没了意识,那是幻焰的魂灵在逐渐的聚集,意识里的时光开始不断的倒转,却看不清那些过往究竟是什么。
瑾誉冲上前去,抱住紫瑛,他能够感受到紫瑛体内不断散发出的热量。紫瑛干裂的唇,微微的翕动,那些言语已然分不清说的是什么,只是眉头紧皱着使那朵殷红的火焰牡丹的印记愈发地鲜明,愈发地热烈,赫然呈现在她白希如雪的肌肤之上。
瑾誉低头去吻她,道,“幻焰,你要回来了么?”
瑾誉终究没有得到来自紫瑛的应答,只是那吻穿过紫瑛的肌肤,闯入她脑海中的意识里,像是注入了什么样深厚的灵力一般,让紫瑛将过去一幕一幕清晰又缓慢地呈现出来。那是玉树林立,芳草萋萋,百花争艳的花神殿。
她在芷芜苑里清澈的溪边洗脸,柔软的紫纱袖不经意落入潺潺的溪流之中,湿了一大截。一个明艳鲜丽的女子慢悠悠地靠过来,通身染着芳草的香气,靠在紫瑛身旁,道,“瞧瞧,一直让你小心一些,别湿了鞋,你又湿了衣裳,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她笑着,唤道,“斓裳姐姐,你借我一件衣裳如何?”
“好吧,随我来吧。”斓裳笑着,牵起她的手,走进植物原里,斓裳的居所。这是一间明亮又干净的屋子,斓裳走到屏风后面去拿干衣裳,紫瑛抬手抚着斓裳养在白瓷瓶里的一株水草,问道,“姐姐,这瓶子里养的是什么草啊?”
斓裳遂道,“噬魔草,专吃魔怪的。”
斓裳的话音才落下,她惊呼了一声,“斓裳姐姐快救我,这草咬人,我的手指被吃了。”
斓裳从屏风后面冲出来的时候,看见她的手还被那噬魔草生出的利齿所啃咬,那一刻的斓裳是惊愕的。噬魔草,只吃魔物,不伤神仙。她明明是神女,怎么会被噬魔草所伤。噬魔草啃掉了她半根手指,斓裳用术法逼退了噬魔草。斓裳想,被噬魔草所伤之处是不可能重获新生,然而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手竟然复原了,完好如初。
她却笑着对斓裳道,“你看,瑾誉哥哥教的复原术果然这么有效。”
斓裳的心是沉重而震惊的,但她终究没有言表出来。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