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日,上午,伽蓝和冯翊至神武川战场拜见右武卫大将军李景。
李景曾担任过代州总管,主掌过代州军政。今上登基之初汉王杨谅造反,李景誓死不从,据城坚守,从此赢得了皇帝的信任。当时给李景做司马的便是冯孝慈。冯孝慈也是在那一仗中赢得了皇帝的赏识和器重,此后乃出镇西土,建下累累功勋。因为这层关系,李景对冯翊极为客气,嘘寒问暖,甚至谈到了已经故去的冯孝慈,悲伤之余嗟叹不己。
伽蓝却与罗艺相谈甚欢。虽然两人在远东战场上一度横眉冷对,就差没有拨刀相向了,但袍泽之情难断,更何况伽蓝最后带着龙卫军摧毁了高句丽,证明了他的能力,雪洗了帝**人的耻辱,对此罗艺还是钦佩至极,不过罗艺对伽蓝的嫉妒之心也是与日俱增。
皇帝的亲戚多了,得到皇帝的信任并委以重任者却寥寥无几。异军突起的伽蓝便是这廖廖无几中的一个。试想皇帝把决定中土命运的南北大决战托付给这样一个年轻的将军,把自己的性命、声誉和权威统统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与皇族有着很深仇怨的、刚刚从西土边陲归来的豪门子弟,这需要何等的信心和勇气?而事实证明伽蓝没有辜负皇帝的信任,他不但完成了南北大决战的战略部署,还正在把战局一步步推向胜利。
这是中土人的决战,是皇帝的决战。也是帝**人的决战,只待决战打赢了。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都将在历史上书写下辉煌的篇章。罗艺为此兴奋、激动,也十分感慨。他自问没有伽蓝的能力,而伽蓝经此一役后必将成为帝国万众瞩目的英雄,为中土人所景仰,只是这对他本人和帝国来说是喜还是忧?隐约之中罗艺仿若看到了一丝不祥之兆,这让他颇感惶恐,对帝国的未来充满了忧虑。
伽蓝向李景和罗艺详尽分析和推衍了战局。
之前薛世雄已经从全局角度进行了阐述,现在再听伽蓝从局部战场到整个北疆战场进行全方位的诠释。李景和罗艺各凭自己的作战经验和政治智慧,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判断,这场决战已成两败俱伤之局,而白狼塞战场上的军队必将承受巨大损失,这一损失将会产生两个严重后果:一是北疆镇戍军损失殆尽;其二帝**队仅从数量上来说便无法占据优势,所以即便包围了北虏大军也无法将其全歼,北虏大军肯定能撤走。这便给帝国的政治斗争埋下了重大隐患,而政冶上的激烈斗争则必将弱化因军事上的胜利而带来的政治优势,未来的东都必将掀起狂风暴雨,政冶风暴亦是不可避免。
既然政治风暴不可避免,那么“站队”就很重要,你站在哪一边?是支持皇帝。还是与皇帝抗衡,做他的政治对手?军中统帅们隶属于不同的政治集团,他们所掌握的军队,实际上代表着不同的政治集团所拥有的实力,亦是它们之间进行政治博弈的后盾。皇帝对军队的实际控制程度代表着他的权威的大小。而第三次东征的胜利,以及今日帝国在南北决战中所取得的优势。都得益于他对军队控制力的提高。然而,此时此刻,皇帝把所有忠诚于他的军队都调到了南北决战的战场,当双方打得两败俱伤之后,忠诚于皇帝的帝**队还能剩下多少?在功勋和荣耀的背后,却是权威的崩溃,军事上胜利了,政治上却失败了,这种事在历史上比比皆是,而后果是毁灭性的。
李景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伽蓝将军,陛下所拟南北决战之策略,其目标是开疆拓土,还是维持边疆的稳定?是倾尽国力摧毁突厥人,还是维持南北双方之和平?”
伽蓝神色凝重,久久不语。李景终究是帝**中十二卫府大将军之一,他对政治的关注要远远大于他对军队的掌控,他一眼便看出了南北决战在政治上的利弊,出于对帝国未来的忧虑,老帅还是向皇帝的这一战略决策提出了质疑。
伽蓝不知如何回答,他内心深处的无力感再度涌出,他真想冲着苍天怒吼,为什么某每一次改变历史都未能拯救帝国于危难,反而把帝国更快的推向了深渊,这到底是为什么?是某错了,是皇帝错了,抑或还是帝国整个统治阶层都错了?
李景似乎看出了伽蓝内心中的挣扎和痛苦,不禁黯然叹息,“西征吐谷浑,东征高句丽,加上今天的南北决战,其真正的目的都是为了中土之安全,但中土安全了吗?今天的中土内忧外患,没有安全,亦没有安宁的未来。”
李景看了伽蓝一眼,又看看冯翊和罗艺,目露忧郁之色,“为什么现实与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为什么无数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回来的却不是他们所期待的美好未来?年复一年的战争让中土饱受创伤,而我们何时才能看到战争结束的迹象?”
李景这话说得很含蓄,很委婉,也很不合时宜,尤其是当着伽蓝的面,这话有可能传到皇帝的耳中。是以冯翊很担心,却不知如何劝阻。罗艺面无表情,抬眼望天,一副很不屑的样子。
伽蓝却是理解老帅的苦心。中枢所拟的国防和外交战略是正确的,错就错在执行上。西征、东征,皇帝都是御驾亲征,实际上皇帝既是决策的拟制者,也是决策的执行者,而由此导致的后果是,西征、东征的最终结果完全偏离了决策,其目标都由削弱和遏制对手,变成了摧毁对手,于是开疆拓土便成了战争的最终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