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晦,沙尘飘扬,晚风凄厉啸叫,冷彻入骨。
蒲昌海渐渐沉入黑暗,唯有涛声依旧,胡杨林掀起阵阵波澜,仿若与海水、与风沙一起唱和悲怆之曲。
帐篷在林里摇晃颤抖,枯黄落叶在风中飞舞盘旋,篝火点点,或明或暗,驼马散落其间,不时发出几声寂寥嘶鸣。远处有野狼的凄嚎,孤单而森厉,更添无穷寒意,让人不自觉地裹紧毛裘大氅,贴偎于篝火四周。
长孙无忌躺在地上发出轻微鼾声,李世民却是毫无睡意,一双眼睛半闭半合,整个心神都放在了帐篷外面,凝听着风中的动静。
落叶飒飒,如黑暗中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处在这个险恶而恐怖的环境里,假若心神不守,必然恐惧难当,毛骨悚然。李世民正要放弃,突然就听到一声战马的低嘶,几声狼犬的凶吠。李世民猛地睁开眼睛,一跃而起,三两步冲到帐帘旁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
十几步外有一堆篝火,一个披发左衽的黑袍大汉坐在火边,兴致盎然地烤炙着一只野兔。这个大汉身高体壮,一脸浓密的黑须,因为胡子太多太密,能看到的也就是一张厚实的大嘴,一个肥嘟嘟的大鼻子,还有一双晦涩无神甚至有些呆滞的眼睛。
这个人叫沈仕鹏,几天前带着十几只骆驼,三个健仆突然出现,自称是行走于敦煌和楼兰之间的牛贩子,受伽蓝委托,给莫贺设阿史那泥孰做向导。
在沙漠中转了几圈,然后就到了蒲昌海,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看到任何人,甚至连一只野兽都没有看到,而尤其让人奇怪的是,阿史那泥孰和黑突厥卫士们竟然不闻不问,任由沈仕鹏带着他们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对行程路线从不提出任何质疑,只是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诡异。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预感到楼兰要发生什么,但面对莽莽大漠,面对灰蒙蒙的苍穹,两人一筹莫展,只能无助等待。
在沈仕鹏的仆役中,李世民看到了一个人,直觉告诉他,此人不同寻常,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产生,此人会不会就是失踪的薛德音?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不可遏止。李世民随即全身心投入,试图寻到蜘丝马迹以验证自己的猜测。
三个仆役打点好宿营杂事,陆续走到篝火边坐下。沈仕鹏拿出短匕切开野兔肉,洒了一些盐巴香料,递给三人分而食之。
“吃完后,分头行动。”沈仕鹏声音不大,但透出一股忧虑,“你去北边探查。你去南边,要小心一些,见机行事。先生劳累了,吃完就去帐中歇息,莫要伤了身体。”
两个胡人低声应诺。
“无妨,某还能支撑。”
一个纯正的长安口音随风传入李世民的耳中,让他的心骤然猛跳。当真找到了?此人当真就是薛德音,就是河东三凤里的鸑鷟(yue/zhuo)薛德音?
“此去龙城还有多少路?”长安口音嘶哑而疲惫,但十分亲和,不似世家大族那发自骨子里的矜持和傲慢。
“两百余里。”
四个人不再说话,埋头吃肉。很快,两个仆役吃完兔肉,抹抹嘴,各自没入黑暗。
“他们都在哪?”那个带着长安口音的人拿出一块手巾,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油污,一边问道。
沈仕鹏有些迟疑,过了半天才说道,“菩提寺。”
“何时来此会合?”
沈仕鹏摇摇头,指指身后的帐篷,示意他可以去休息了。那人望着摇曳的火光,低声叹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到沈仕鹏根本没有与自己说话的意思,随即躬身为礼,起身去了帐篷。
李世民的心“砰砰”跳动,他急切想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甚至有股冲动,想乘着沈仕鹏巡视营地的时候,悄悄溜进对方的帐篷,开门见山问个清楚,但经历了这些天的波折之后,他的心智成熟了很多,知道西土的局势太复杂,利益之争太激烈,当初家中大人叫自己来西土寻找薛德音的初衷已经不可能实现。
今日无论是身处漩涡的薛德音,还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寒笳羽衣和金狼头伽蓝,皆非家中大人所能预料,当初的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如今对于自己来说,重要的不是寻到薛德音并把他安全护送到长安,而是如何从西土复杂的局势中脱身而出,平安返回长安。
李世民犹豫着,思考着,焦虑不安。
外面沈仕鹏坐在篝火边上并无动窝的意思。吃完兔肉,他拿出一副做工精细的骰子,有滋有味地玩着,浑然忘记了呼啸的寒风。
时间悄然流逝。李世民的理智最终战胜了冲动,他放弃了一探真相的想法,倒头躺下,但心烦意躁,久久不能入眠。
突然,寂静的夜里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如奔雷一般猛烈敲击着幽静的黑暗。
李世民霍然坐起,翻身冲到帐帘边上,掀帘探查。
沈仕鹏还坐在篝火边上,手里拿着骰子,神情呆滞地望着黑暗深处,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惊呆了。
突厥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黑暗里。阿史那泥孰身披铠甲,手抱兜鍪,急匆匆走来,“可是敌警?”
“嗤……”沈仕鹏虽然表情呆滞,两眼无神,但鼻子里却发出鄙视之音,嘴里更是瓮声瓮气地说道,“谁敢在我大隋疆土为所欲为?”
阿史那泥孰走到他身边,冷哼一声,嘲讽道,“你一个卖牛贱贾知晓何事?”
沈仕鹏一脸痴儿相,对阿史那泥孰的讽刺置若罔闻。
一匹怒马冲出了黑暗,卷起漫天落叶,带来一股冰冷寒风。马上人正是先前南下探查的健仆。这名胡儿腾身下马,飞一般冲到沈仕鹏面前,气喘吁吁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沈仕鹏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竟然闭了起来,好像陷入了思考之中。
阿史那泥孰大为不耐,上前两步,一把抓住那名胡仆的肩膀,用力将其拽到自己跟前,厉声喝问,“南边有何情况?”
胡仆挣扎不语。阿史那泥孰愈发恼怒,意欲再次喝问,但嘴巴刚刚张开,脸色却骤然突变,露出难以置信之色,眼里更是充满了惊骇。
沈仕鹏缓缓站起。阿史那泥孰松开手。胡仆急退,紧贴着沈仕鹏,右手握住了刀柄。
短匕插在阿史那泥孰的腰肋,从铠甲的缝隙里插了进去,鲜血正在向外渗透,一点点染红了黑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