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玮二十岁左右,身材高大,体态匀称,长相俊逸,白净的面庞上有一双孤傲而充满了灵气的大眼睛。他衣着朴素,腰悬长剑。虽然他对李弘躬身行礼貌似非常谦恭,但他神态狂放不羁,嘴角始终含着一丝淡淡的冷笑,一副天下人皆不入其眼的样子,让人浑身不舒服。
李弘想起了远在冀州的审配。审配虽然没有眼前这人的狂放,但他和李玮一样都是那种颇为自负的人,那种埋藏在士人骨子里的自负。李弘又想起了远在洛阳的陶谦,这个人会不会象陶谦一样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呢?
随着李弘不断获得升迁,他的官职越来越大,接触的豪门和寒门的士子也越来越多,但他觉得就刘虞最谦虚最平易近人,那个慈祥的老者就象在田间地头忙碌的农夫,一点架子都没有,更看不出来他是个满腹经纶的名士。在冀州的时候,瘿陶城的士子官僚们一点心胸和气量都没有,竟然不让救了他们性命的胡人进城避避风寒,这种人李弘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读书念经把脑子读坏了,做人做事都不该这样薄情寡意,他非常反感他们。到了西凉,大概是因为边郡的关系,汉人和胡人杂居较多,西凉的士子对胡人的态度要宽容一些,虽然他们也仇视和鄙视这些蛮羌,但李弘认为他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他和边章、韩遂、傅燮这些人接触多了,感觉有口碑的名士无论学识还是人品,都远远不是那些庸碌无能之辈可以比拟的。
李弘一边请李玮坐下,一边笑道:“大战刚刚结束,事情非常多,怠慢之处请多多包涵。”
李玮笑道:“大人客气了。大人率大军全歼六月惊雷和他的羌胡联军,重创叛军,立下盖世功勋,下官在这里先行恭贺大人了。”
李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听到几句好听的语调。他转头看看站在身后的赵云。赵云知道他想问什么,赶忙小声说道:“听李大人说话的口音,好象是扬州吴郡一带的人。大人你听不懂吗?”
李弘摇摇头,轻声问道,“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赵云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他恭喜大人打了胜仗。他说的是中原话,只不过他家乡口音重,你听不习惯而已。大人多听几句,慢慢就听懂了。”
这时李玮已经看出来李弘听不懂他的话,于是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下官是扬州吴郡人,虽然在洛阳待了两三年,但我家乡口音太重,一直说不好中原话。”他自嘲地笑道,“没有办法,学人说话很难,口音更难改了。”
他说慢了之后,李弘稍稍听明白了一点,他苦笑道:“翼城大战,我们能够惨胜,纯属侥幸。羌人和叛军实力强劲,将士们阵亡达数万之众……”他蓦然想起死去的拳头,想起壮烈殉国的傅燮,想起几万长眠在泥土之下的士卒,心里顿时惨痛,泪水立时浸湿了眼眶。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悄悄侧身抹了两把滚下的泪水。
李玮用敬佩的眼神望着神情悲怆的李弘。一个闻名天下的血腥豹子,竟然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泫然泪下,说出去,谁能相信。看起来,这也是一个血性率真的汉子啊。
李弘稍稍平静了一下,说道:“这一战,我的兄弟死得太多,我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刚才失态,让你笑话了。”
李玮拱拱手,说道:“大人重情重义,下官钦佩。”随即问道:“大人军务繁忙,不知找下官有什么事?”他在汉阳郡府是主管教育的郡掾祭酒,和军队的事一点都扯不上边,所以他很奇怪,中郎将大人找自己会有什么事?
李弘说道:“傅大人的儿子叫傅干,目前在翼城。我听说傅大人曾经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他的主薄杨会。杨会要随同傅大人出战,就把傅干托付给你了,是吗?”
李玮恍然大悟,原来李中郎找自己是为了傅干的事。他赶忙说道:“大人所说不差。杨大人和我都喜欢下棋饮酒,我们彼此投缘,结为知己。他出战前,把傅大人的孩子托付给我,希望我把这个孩子送到安定临泾的王府,拜名士王剪王先生为师。王先生和我老师是同门,又是多年的老朋友。我到西凉后,曾经数次登门拜访,和王先生比较熟悉。如今傅大人和杨大人都为国捐躯,他们生前所托之事,我当然会尽力办好。请大人放心。”
李弘挥挥手,说道:“李大人不要误会,我不是催促你,也不是担心你办不成这事,而是想问问你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傅大人一声廉洁,死后身无分文,你送傅干去从名师,这几年的学资怎么解决?”
李玮愣了一下,随即感激地说道:“谢谢大人了。我正在愁这个事,我毕竟是王先生的后辈,能够求得他老人家收下傅干,先生已经是给了天大面子,如果再要求先生免了学资,实在有点难以启齿。大人愿意帮忙解决?”
李弘假作严肃地说道:“难道李大人有钱?几年下来,加上傅干的日常开销,至少要几十万钱,李大人难道也有……”
李玮吓了一跳,笑道:“大人说笑话了。我要是贪赃枉法,何苦还在这西疆受苦,我早到洛阳去了。”随即他站起来躬身施礼道,“下官代傅干谢谢大人了。”
李弘摇头苦笑道:“李大人送傅干到安定之前,到我这里来一趟,要多少学资,你就拿多少。你最好这几天就来。”
李玮大喜再谢,笑道:“大人急着要离开吗?难道大人要继续攻打叛军?”
李弘脸色一黯,叹道:“我这个护羌中郎将做不了几天了。”
李玮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大战之前,我已经下令把关押在槐里大营的贪官及其家人全部斩首了。”李弘说道,“此事估计已经轰动洛阳。”李弘看看大惊失色的李玮,笑道,“你该知道我的下场是什么,所以你趁着我还在总督西凉军政的时候,早点把钱拿走吧。多拿一点,反正都在军资里开支。”
李玮冲着李弘拱拱手,叹道:“大人当真是我大汉朝第一酷吏。”
李弘无所谓地说道:“不就是几千人嘛,有什么大不了。你看看昨天,我杀了多少人?几万人我都杀了,还在乎这么几千人。酷吏就酷吏,好歹也是大汉朝第一嘛。”
李玮佩服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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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接着说道:“李大人,你说的那位王先生,他在西疆很有名气吗?我到西疆也有五六个月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李玮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好象望着白痴一样。李弘给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尴尬地笑笑,转头看向赵云。赵云小声解释道:“西凉的名士,这位王先生应该排在第一位。”
李弘轻轻埋怨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赵云哑然。他心说这又不是什么军机大事,告诉你干什么?没事找事啊。
“大人听说过马融吗?”李玮很不高兴地看了李弘一眼,问道。
李弘点点头。马融是本朝名将马援的从孙,博通今古文经籍,世称“通儒”,天下人皆知。
“和马融齐名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西凉安定的王符,一个是南阳张衡。”李玮说道,“这位王先生就是王符的儿子。”
李弘惊奇地说道:“哦,他父亲和马融齐名,那这位王先生的父亲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了。”
“对。老先生生性耿直,为人狂放不羁。他看不惯官场恶习,一生不曾出仕。老先生博学广闻,博通经典,隐居乡里著书立说,论说治国安民之道。”李玮一脸崇拜地说道,“老先生是西北边陲的大儒,他和马融、张衡、崔瑗等大儒名士都是至交好友,也是皇甫将军的已故叔父皇甫规将军的挚友。当年皇甫规将军解官回乡,太守来了都不见,而王符一到,将军竟然惊遽而起,衣不及带,倒履出迎,援手而入,同坐欢语。”
“老先生不愿意让自己的精神受到世俗的束缚,也不愿意让自己纯正的理想去碰撞污浊的现实,所以他甘心做一个隐士,自号‘潜夫’。老先生穷一生之精力,写了一部巨大而系统的著作,叫做《潜夫论》。他在书中对大汉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风俗和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都作了批判和提出了治理改良的办法。王老先生对西凉的事情更是有自己独道的看法和见解。”李玮说道,“他提出了许多稳定和发展西凉的建议。”
李弘顿时来了兴趣,他急忙问道:“李大人知道王老先生都有哪些治理西凉的办法吗?”
李玮点点头,说道:“我的老师朱俊朱大人曾经远游西凉,从师王符王老先生学习治国之策,说起来,我还是王老先生的徒孙,当然知道了。大人愿意听吗?”
“愿意听,愿意听。”李弘笑道,“西凉的事情非常复杂,我非常想知道王老先生的高论。”
李玮想了一下,说道:“西凉是大汉国的西部边陲,治理西凉当然离不开治理大汉国,所以我还是先说说老先生关于治国的策略,大人认为如何?”
“这样最好了。”李弘笑道,“就是劳累李大人了。”
李玮稍稍思索了一下,慢慢说道:“本朝中期以后,外戚当政,宦官专权,朝政腐败黑暗。特别是安帝以后,又连年对羌族、鲜卑族等少数民族用兵,加上水灾旱害频繁发生,导致国库空虚,民穷财匮,饿殍遍野。老先生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要重振大汉雄威,必须要尊贤事能,革新吏治,农工商并重和反对奢侈淫乐,在人口问题上要重视移民戍边。”
李弘急忙说道:“李大人可否详细说说?”
李玮笑笑,解释道“老先生一贯坚持以气为本的宇宙生成论,他认为一切自然现象‘莫不气之所为也’。在天人关系上,老先生认为‘凡人吉凶,以行为主,以命为决’,强调人为的重要。在对事物的认知上,老先生反对圣人先知说,他认为即使是至圣、至材也不是生而知之,生来就什么都会干的。”
李弘大声说道:“对,对,老先生说得好。孔圣人难道生下来就是无所不知吗?但是现在许多人说到孔圣人,好象孔圣人生下来就是圣人似的,谁都不能说什么忤逆之言。老先生说得好啊。你接着说,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