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问情(四上)
以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国民革命军一级上将的身份,去难为一个小小的军统统察绥分站副站长,看上去实在有些掉价儿,然而阎锡山偏偏就做了,并且做得非常郑重其事。
他在试探,同时也是在要挟,试探自己和麾下所剩不多的晋军,此刻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眼里,在那个跟他有着血海深仇却又不得不笑脸相待的光头佬眼里,究竟占据着怎样的份量,要挟被日寇打得疲于招架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和那个光头佬,如果不许给自己和晋军足够的好处,自己就带领弟兄们改换门庭,掉头反咬。
这一招,的确是匪夷所思,让人仓促之间很难招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接到电报第二天,就关起门來开了一整天的会,据说蒋委员长在会上当场拍了桌子,把第二战区的前副总司令,去年调整为第一战区总司令的卫立煌骂了个狗血喷头,连带着同來参加会议的第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汤恩伯和七十六军军长李铁军也遭受了池鱼之殃,当年河南惨败的旧事被当众翻出來,大加斥责。
卫立煌等人虽然觉得冤枉,可都知道此刻蒋委员长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出言抗辩,一个个低着头待罪,蒋介石见几名心腹爱将都变成了受气包,心中愈发感到恼怒,又狠狠拍了几下桌子,大声喝到:“看看你们这幅熊样,哪里还像个军人,,军人,是军人就得有血性,我如果哪点错怪了你们,你们就应该当面指出來,当面反驳我,而不是像个童养媳般,就知道把头低下任打任罚。”
汤恩伯和李铁军两个听了,立刻把头垂得更低,跟在蒋介石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他们早已经对眼前这位委员长大人的脾气秉性摸了个清清楚楚,现在被他数落两句沒任何问題,哪怕是数落错了,过后他平静下來,自然会给你一些补偿,而当面顶撞反驳,却是白痴行为,委员长本人有可能真的像他自己说得那样虚怀若谷,不记恨于你,可他周围却有一堆小人正愁沒机会拍马匹,这下终于找到目标,肯定会蜂拥而上,明里暗里给你使无数绊子,让你从此在军队中再也过不上一天顺心日子。
然而原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刚刚调任第一战区做司令长官的卫立煌,却不像汤恩伯和李铁军两个那样会揣摩上意,他在讨袁战争中便暂露峥嵘,后又担任过孙中山的贴身警卫,资历地位都远远强过前两人,对蒋介石的畏惧,也不像其他两人那样深,听委员长大人说准许自辩,就双手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來,大声回应道:“委员长教训得沒错,阎锡山敢勾结日寇拥兵自重,卑职这个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的确有失察之责,委员长给我任何处分,我都不觉得委屈,毕竟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你想告诉我,这些都是你离开第二战区之后发生的事情,与你一点儿关系都沒有么。”蒋介石立刻听出了卫立煌的本意,竖起眼睛,厉声打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阎锡山在跟你搭档的时候就一直老老实实,全心抗日,等你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跟日寇联系上了,,如果沒有预先准备,他的动作能如此迅速,,你以为这是请人打牌么,敲敲门就可以把人叫到一起凑搭子,事先连个穿针引线的人都沒有,,卫俊如,我现在都想问一问你,你在第二战区的时候,到底知道不知道阎老西在干什么,!”
最后一句话,可是有些狠辣了,如果一旦坐实了与阎锡山一道勾结日寇的罪名,足够让卫立煌身败名裂,后者闻听,赶紧挺直身体,大声辩解:“卑职在第二战区任职十一个月,率部与日寇大战四次,小战十七次,虽然不敢说每战都身先士卒,但指挥部距离前线绝对沒超过三公里远,日本鬼子恨不得将卑职抓去剥皮抽筋,怎么可能派人跟卑职接洽,,况且卑职离开第二战区司令部,是民国二十八年一月,而眼下已经是民国二十九年六月,相隔足足有一年半时间,阎锡山在这一年半时间里都干了些什么,卑职怎么可能会知道得清清楚楚,。”
卫立煌骁勇善战,嫉恶如仇,在第二战区任副司令长官时跟阎锡山两人之间关系极为紧张,当然不可能给后者勾结起來一道去投日,这些,蒋介石心里其实都非常清楚,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的确说得有些过分,然而,卫立煌的桀骜不驯,却依旧令他怒火暴涨。
“好,好,。”用手指着对方,他被气得脸色发黑,额头上青筋直蹦,第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胡宗南在旁边看到了,赶紧站起來,双手搀扶住他的胳膊,“校长,校长息怒,阎锡山勾结日寇罪该万死,但是校长却不能因为阎某人的狂悖,气坏了身体,咱们,咱们全中国的抗日将士,可就您这么一根主心骨。”
“马屁精。”“无耻小人。”陈诚、卫立煌和汤恩伯等人侧过头,都对胡宗南的言行非常不屑,然而,他们却不得不承认,胡宗南的这一招,化解了眼前所有危机,蒋介石听到了此人的话,立刻意识到,今天的会议主題是如何应对阎锡山的要挟,而不是敲打麾下这些对自己尚算忠诚的高级将领,愣了愣,甩开胡宗南的胳膊,双手支撑在桌案上深深喘气,“好,,算你卫俊如有理!阎锡山投靠日军的事情,你不知情,但现在这种情况,你卫俊如该怎么办,,第二战区距离你的第一战区最近,晋军当中,也有很多人曾经接受过你卫俊如的指挥。”
“只要委员长一声令下,我第一战区将士即可挥师北上,击溃晋军,拿下阎锡山这个里通外国的王八蛋。”卫立煌想都不想,大声回应。
“说得轻巧,第一战区北上,谁负责抵抗河南一带的日军,!”蒋介石立刻将眉头一皱,大声反驳。
“是啊,俊如兄这个设想太大胆了,将士们浴血奋战半年多,好不容易才将战线稳定下來,如果第一战区有失,整个中原战场,都会动荡不安。”陈诚也赶紧站起來,低声反驳。
“是啊,还要考虑绥远的反应,傅作义那个人一向念旧。”其他高级将领都身经百战,以旁观者角度,将形势看了个清清楚楚。
在经历了新军的出走之后,眼下阎锡山手中虽然号称有四个集团军,实际兵力却只剩下七八万人,并且有一大半儿是沒上过战场的新兵,战斗力低得可怜,如果第一战区全力北上的话,的确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击败晋军主力,将阎锡山的叛乱行为扼杀在萌芽状态,然而,这一切必须的前提是,附近的日军不会趁机大举向第一战区进犯,并且阎锡山不会立刻敞开大门,接应张家口的蒙疆驻屯军,河北的华北驻屯军入晋,否则,很可能的结果就是,一战区将士经历血战消灭了晋军,而两个战区也同时落进日寇手里,整个北方抗日形势瞬间急转直下。
“中央可以调第三十四集团军东进,接管第一战区出现的空档,第三十一集团军也可以向北推进,从侧面威胁河南战场上的日寇,令他们无法窥探第一战区。”卫立煌心中也早料到了自己北上之后,敌军可能的动作,四下看了看,大声给出应对之策。
“不可,第三十四集团军刚刚在徐向前手里夺下了七个县地盘,脚跟还沒站稳,怎么可能掉头东进,。”在座当中,立刻有好几名将领站了起來,高声驳斥。
按照去年国民党中央通过的统一军政的计划,封锁延安方面的陕甘宁边区,将八路军主力与大后方彻底隔离,是消灭赤色割据武装的第一步,胡宗南带领第三十四师倾尽全力,才勉强击败八路军的陕西留守部队,夺下了七个县城,建立了近七百公里的封锁线,如果现在就把胡宗南部调走去打鬼子,先前的所有努力就会前功尽弃,用不了几天,那些县城就会再度倒向延安,八路军和他们的大后方的联系通道,也会重新接拢起來。
理由很充分,反驳者的声音也足够响亮,只是多少有点儿底气不足,特别是卫立煌的目光像刀一样扫过來时,几个提出反对意见的将领竟然陆续低下了头,沒有一个人肯跟他的目光想接。
有些事情,可以偷偷摸摸的去做,却绝对不适合宣之于口,特别是在明知道晋军跟小鬼子勾搭成奸的时候,在国民革命军中装备精良程度数一数二的第三十四集团军不去讨伐阎锡山,却要去抄正在跟日寇浴血奋战的八路军后路,其中缘由,无论怎么说都理不直气不壮,即便这件事得到了蒋委员长的首肯,也是徒劳。
会议室里的气氛立刻就变得沉重的起來,中华民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铁青着脸,眼睛里的火星清晰可见,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斜对着蒋介石,也铁青着脸,寸步不让,其他高级将领,如陈诚和汤恩伯等,则谨慎地选择了低头看文件,内心深处,他们几个其实也不希望现在就跟延安打内战,但是过去的经验早已经证明,蒋委员长的目光向來比在座所有人都看得长远,他老人家坚持尽早解决红色隐患,作为委员长的左膀右臂,陈诚和汤恩伯等人只能无条件地遵从。
“我个人以为,咱们能不能先不考虑动武,尝试一下以其他手段解决问題。”刚走马上任的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商震不愿意看到会议室里的气氛继续恶化,站起來,先笑着给蒋介石倒了杯白开水,然后笑着跟所有人商量。
“是啊,是啊,眼下咱们手中,阎锡山跟日寇的勾结证据还不充足,现在就调兵去打,未免会让外界误会中央无容人之量,容不下这些地方抗日武装。”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陈诚也做过孙中山的警卫,跟卫立煌私交甚笃,不想让老朋友继续去触蒋介石的逆鳞,也站起來,笑着附和商震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