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驾崩,举国守丧。
这等大事,对于老百姓而言也就是原本安排好的婚事要推迟几日,家门口挂上白布做做样子算是守丧,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只要朝廷不打仗,只要自己过得好,谁做皇帝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就连阿桔,听到这消息也没有什么心绪变化,于她而言,皇帝死了还不如里正出事更震撼。当然,她就是胡乱打个比方,可没有诅咒里正的意思。
她看向宁氏。
宁氏朝她无奈一笑,吩咐问梅去嘱咐下人们,这几日都穿素净点。
问梅走了,婆媳俩继续之前的话题。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赵允廷正候在崇政殿外,等候先前的明王而今的唐文帝传唤。
崇政殿是唐文帝处理朝务的地方。
寒风呼啸,赵允廷身在京城,心里却惦记着登州的妻子。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长子有他自己的消息渠道,这边的事,他应该也知道了吧?
赵允廷恨恨攥紧了拳头。
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太子倒台便是国公府没落之时,也是他休了秦氏迎回妻子之时。谁料秦氏之父镇北将军秦思勇灭绝人性,竟然连同母胞弟定西将军都要杀害,在定西将军叛变协同太子逼宫之时将其拦截,亲自取其头颅,投靠当今皇上。唐文帝自然不傻,朝廷虽有兵力险胜秦思勇,但如今秦思勇主动投靠,不费他一兵一卒,而今又是大局初定需要维.稳时期,唐文帝收到定西将军的人头后顿时既往不咎,废了旧太子圈禁于皇陵,老国公、定西将军作为怂恿太子的奸臣全族午门问斩,而秦思勇大义灭亲,将功赎罪,依旧是他的镇北将军。
赵允廷都能猜到今日唐文帝叫他过来做什么,他跟国公府的恩怨,可是从来没有瞒过唐文帝,若不是有仇,当初唐文帝也未必敢全心信任他。
“侯爷,皇上传您进去了。”唐文帝身边的大太监魏源笑着走了出来,微微躬了身子。对于这位有从龙之功的新任户部尚书延平侯,魏源见面也得客气三分。
“有劳魏公公。”赵允廷同样以礼相待,随即收起心中思绪,跟在魏源身后朝殿内走了进去。
“臣赵允廷,见过皇上。”到了殿内,赵允廷俯身朝书桌后审批奏折的龙袍男人行礼。
唐文帝没有看他,写完最后一笔才起身,亲自走过去将赵允廷扶了起来,而后将一本西北边关新送上来的奏折递给他:“你看看这个。”言罢转身走到内殿供他休息的榻前坐下,自有宫女捧上热茶。
唐文帝轻轻品了一口,放回桌子上,看向已经看完奏折肃容站在一侧的男人,道:“胡人观我内乱,调兵遣将准备伺机来犯,你有何看法?”
赵允廷沉稳开口:“皇上初登大位,根基未稳,此时不宜大兴战事。”
唐文帝颔首,半靠在榻上,食指轻轻敲着膝盖,轻声与他道:“先前筹谋大事,咱们将整个国公府都看做废太子那边的人,未料秦思勇早与废太子、定西将军有罅隙且积怨颇深,故此他看出朕胜券在握,临时倒戈,既保全了自己,又报了大仇,可谓狡猾阴狠之极。这种人,朕本不欲用,奈何秦家在边关积威甚重,胡人惧怕秦家军才不敢来犯,此时朕既没有名头派兵西北,也要考虑边关安定,只好先不动他。允廷,秦思勇一儿二女,如今只剩你府上的秦氏一个,自小便是他掌上明珠,在朕找到接替秦思勇的人选之前,只好委屈你继续与秦氏虚与委蛇。你府中的事朕不干涉,明面上别闹太大动静便可。不过你应该明白,如果秦氏出事,秦思勇便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无牵无挂手握重兵,必定会成为朝廷心腹之患。”
赵允廷心中苦涩。
秋后再找秦思勇算账,唐文帝这话也只是说得好听罢了。如今秦思勇没有强势的父亲兄弟子侄,没有儿子继承他的地位,就算再生出儿子,也得十几年后才成气候,只要他不造反,唐文帝巴不得多一个后继无人的悍将,少一块儿战事。至于秦思勇会不会造反,赵允廷了解秦思勇,他这辈子就一个妻子,乃重情之人,这次大义灭亲,除了长女在太子府难产一尸两命、儿子又被二房因爵位之争阴谋害死,未尝不是料到他出事后秦氏的境地,因此为了唯一的女儿才不顾世人谩骂手足相残。秦氏好好的,秦思勇就不会造反,唐文帝便不会动秦思勇,而他若是为了泄愤动了秦氏,坏了唐文帝的大局,得罪皇帝,他能得什么好?
君臣君臣,他再努力,也抵不过一个君意。
“皇上放心,臣知道该如何做了。”赵允廷恭敬地道。
唐文帝很满意,说完大事,问及赵允廷的家事来,“承远年后十八了吧?这么多年委屈他们母子了。宁氏,虽然秦氏动不了,只要你能处理好内宅,你接她回来,别闹得满城皆知她身份便可。至于承远,他的世子之位是先帝下旨削夺的,朕不好马上封他世子,先让他回来吧,开春春猎,若他有本事脱颖而出,朕给他安排个差事,历练两年有功了,再封他世子旁人也挑不出错,你看如何?”秦思勇是白得的便宜,赵允廷则是一直跟随他的忠臣,当然不能太委屈了他。
赵允廷能如何?除了秦氏这个变故,其他跟他所料也差不多。
谢过唐文帝,赵允廷出了宫,在宫门口吹了一刻钟的冷风,回府去了,提笔给妻子写信。
赵沉等的就是他的信。
“母亲,你怎么看?”趁阿桔歇晌的时候,赵沉跟宁氏商量起来。
宁氏看过丈夫的信,笑着放到一边,问赵沉:“回去,不回去,无疑就这两条路,承远,你别管娘,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看着无论发生什么都处变不惊的母亲,赵沉心中酸涩,坐到她身边道:“娘,以前我想更名改姓出去建功立业,自己挣前程替你报仇,你说我冲动不懂事,一来可能功名没挣到自己先出了意外,二来只要我成功,总有回京那一天,父亲认出我后必定要认我,本朝重孝,无论皇帝多看重我,都会希望我认祖归宗,这样终究还是要回侯府,不过是绕了一个大圈而已。”
宁氏颔首:“就是这个理,世上那么多人,出人头地哪有那么简单?你改了名字,便只是一个普通人,即便功夫好,没有半点人脉,如何确定短短几年一定就能升上去?再说,你的一切本事都是你父亲安排人教给你的,他或许不是一个好丈夫,但对你这个儿子,他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所以承远,你是赵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没有道理为任何人任何事抛弃这个身份。”
“娘还是希望我回府?”赵沉并不意外地问。
宁氏拍拍他手,反问:“为何不回去?难道多了一个秦氏在侯府,你就怕了?”
赵沉冷笑:“儿子从来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过。也好,现在她还有个镇北将军护着,我就让她看看她的靠山是如何倒的,扳倒一个堂堂大将军总比落井下石欺负她一个弱女人好听。只是,此事一两年内怕是办不到,娘你要受些委屈了,要不你别回侯府了,住在外面的庄子里,我时常带阿桔过去陪你?”
宁氏摇头,拿起信道:“我会受什么委屈?名分,娘这辈子只有一个名分,那就是你父亲的元妻,现在娘活着,只是舍不得你罢了,想看你成家立业,看你给我生几个孙子孙女。承远,你记住,只要咱们一家人能过在一起,娘顶什么虚名都无所谓。何况你父亲给我安排了个你义母的身份,不是姨娘,她就管不着我,我自己住在馨兰苑,你跟阿桔每日都可以过来看我,跟住在这边有何区别?还有阿桔,你有了差事不可能天天都待在家里,有娘在府里,你在外面办差也安心,是不是?”
从小到大,母亲做的每一件事,全是为了他。
赵沉不知该说什么,让宁氏坐好,他退后一步在她面前跪了下去:“娘放心,儿子一定会早日出人头地,早日让秦家人自食其果。”
宁氏摇头失笑,拉他起来,“有些事记在心里就好,不管一年两年,尽力而为,却不必当成负担。除了那些不好的,身边还有很多更值得咱们惦记的是不是?就像娘有你,你有了阿桔,将来还会有儿子女儿。好了,娘这边不用你担心,你早些把事情跟阿桔讲清楚,把她哄好了,再去你岳父岳母那赔罪,最晚腊月初八咱们也得出发了,这个年,咱们去京城过。”
想到阿桔,赵沉神情柔和下来,眉宇间却流露出几分担忧迟疑。
“怎么,怕阿桔生气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宁氏一眼就猜到了。
心事被看破,赵沉有些尴尬,可夫妻俩的事,他也不想劳烦母亲挂念,起身道:“娘你歇歇吧,我,今天就跟她说,万一儿子没哄好她,明天娘再帮我劝劝。”
宁氏笑着点头。
赵沉转身走了出去。
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沉的,有细小的雪花落在他脸上,迅速化成水,凉丝丝的。
赵沉发了会儿呆,抬脚朝自己的院子走去,踏进屋门时,雪花已经大了。
阿桔还在睡着,蒋嬷嬷跟绿云守在外间。听到脚步声,蒋嬷嬷马上就猜到是赵沉回来了,迅速下了榻,还没出去赵沉已经走了进来,摆摆手示意二人不要出声,朝内室扬了扬下巴。
蒋嬷嬷轻声答道:“奶奶还睡着,再过两刻钟才醒呢。”
赵沉解下斗篷递给她,“嬷嬷在这里看着,别让旁人靠近这边。”说完直接进去了。
蒋嬷嬷第一次得赵沉如此吩咐,知道两个主子肯定有大事要商量,立即朝绿云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坐到堂屋门口,假装看雪,实则盯着走廊里任何可能靠近的人影。
雪花簌簌地飘落,地上很快就蒙了一层白。
与外间相比,内屋更温暖几分,上好的银霜炭无烟无味,圆凳上两盆寒兰一盆皎洁如雪一盆鹅黄明丽,一眼过去赏心悦目。
但赵沉只是进屋时无意朝那边瞥了一眼,转瞬目光就落在了开在炕头大红棉被里的那朵兰花上。
她安安静静睡着,俏脸红扑扑的,一只小手淘气地从被窝里伸了出来,五指纤纤,指甲上的蔻丹早被她洗去,露出原本微粉的整洁指甲,底下弯月状的白招人喜爱。赵沉忍不住想握住这只小手,只是才要碰上,忽的又缩了回来,他手还凉着,冰醒她多不好。
收回手,赵沉靠在炕沿上,悄悄脱了靴子,然后把被她摆在一旁的枕头拎了过来,轻轻在阿桔身边躺下。脚底有些凉,他小心翼翼探到被窝里,就在边上占了一点地方,免得碰到她。姿势摆舒服了,赵沉默默地瞧着熟睡的妻子,思绪渐远。
怎么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