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甫尽,烈日炙热地暴晒着整个长安城,朱雀大街两边的杨柳,毫无生气地耷拉着细长的丝绦。
太极宫门旁的登闻鼓前,百余名将士正肃跪在门前,等候着朝廷的答复,这场晚唐时期最大规模的上访行动,揭开了和州前不久发生的肮脏和血腥,立时便震惊了整个朝野。
这些人都是和州的将官,为首之人为和州防虞行官,名叫石侔,此刻他正跪在最前面,躬身伏地,身上的甲胄被晒得微微发烫,黏糊糊的单衣腻在身上难受之极,但他却不敢丝毫动弹,如石化般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任由汗水大滴大滴落在身下的汉白玉石板之上。
诉冤的状纸被接了过去,迅速地传入宫中,直接呈送天子。早朝刚散,唐帝还沉浸在柳子大捷的喜悦之中,这纸突兀的诉状让其有些烦躁,他蹙着眉翻看着诉状,看着看着,呼吸不由地急促起来,瞪大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愤怒和震惊,“砰”愤怒的唐帝抄起了近身的玉瓶,全力地掷了出去,满地的碎屑将屋内的宫侍们吓得纷纷伏地,不敢有半点动静。
“给朕查,给朕查清楚。”唐帝沙哑着声音,低声怒吼道。
皇帝的怒火很快从宫中传了出来,宰辅大臣,各部官吏纷纷打起了精神,众人纷纷猜测着事情的缘由。
很快,确切的消息传来,从那百余名将官口中得晓,和州刺史崔雍,出大事了。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李商隐的这首诗的名字叫《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里面的崔雍崔衮是其从表兄弟,这里面的崔雍就是我们即将要提及的那位。
崔雍崔衮的父亲是唐代名臣崔戎,曾任裴度副职平叛蕃镇,一身清廉正气,离任华州刺史时,因为百姓不忍其离去,对其进行暴力挽留,其间拉扯过度,竟拉掉了崔戎官靴,后世官员离任时,作秀仿效的“脱官靴”就来源于此。
此刻,崔戎若地下有知恐怕也要气得暴跳如雷,因为这个崔雍大人所作所为太无耻了,刷新了整整一个朝代的底线,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博陵崔氏,唐代门阀大族,族内官员辈出,自魏晋流传至今的门第观念在唐代没有太多的削弱,像崔氏这种高品门第,族内男子的职业比较单一,那就是当公务员,这些人有过硬的背景,能力倒是其次。
崔雍的仕途是坦荡的,虽然父亲过世的早,但显赫的门第在那里摆着,有族里叔伯兄长们照拂着,先天优势很强。崔雍一直顺风顺水地混到了和州刺史,淮南的柔和熏风吹拂着这位崔大人的身心,也弱化了其本来就不怎么坚强的意志。
地处繁盛富饶的淮南,常年不经战火,在这个优差上混着,只要不站错队,混下去还是比较容易的,但徐州突发的军乱打破了这一切,特别是淮南军被击溃之后,整个淮南被叛军抢掠袭扰,以往平静安和的和州也被波及,刺史一职变得不再是那么好混了。
大批的叛军队伍涌入了和州地境,快速地扑向了和州城,城下黑压压的叛军正在摩拳擦掌,而和州城内只有千余兵士,力量悬殊。扬州、宣州虽近,但甫遭打击,如今只能自保,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和州面临着与叛军单挑的命运。
是战还是降?
崔雍没有杜慆的气魄,碍于门第,他也做不出来公开投降叛军的事情,于是他想出了一个极其无耻的想法。
谈,要和谈,要化干戈为玉帛。面对城内主战将领的坚守提议,崔雍不置一喙,派出了请和使者。
城下之盟,守城者自然难讨好处,为了达成和谈,崔雍一再让步,最终的和谈结果令人发指。
和州城内财帛归叛军所有,唐军缴械中立不设防,崔雍家眷及其亲信幕僚可以保全,叛军不予加害,唐军若有侵犯叛军行动者任凭处置。这个谈判结果纯粹是用和州城军民的性命来换取崔雍个人的安全利益,真是无耻之极。
缴械不准抵抗的命令被传达了下来,唐军将领对此激烈地抵抗,和州军士们也不愿这么窝囊地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敌军糟蹋和州城,但崔雍用充满诱惑的承诺和血腥暴力的手段,最终迫使得这群兵卒们无奈地屈服。
身着软甲的行官石琼被扣上了妨碍和谈的罪名,被崔雍下令押送至城外叛军营前,当众被斩首。当叛军的长刃砍下了石琼的脑袋时,城内军士们的心都凉了,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感觉,深深刺痛着唐军。
也许是被围城的恐惧所征服,或者是被崔雍许诺的和谈假象所迷惑,最终,和州城上下千余员将士,自押牙到兵卒,全部解甲缴械。崔大人还告诉他们,只要解甲不再抵抗,敌人就不会认为唐军有威胁,也就不会伤害大家。
这个说法虽然充满了漏洞,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家选择了相信,城外石琼的人头还在草窝里躺着,没有人愿意去当石琼第二。
天色微青,城外的叛军队伍已经整备整齐,静静地等待着和州城的屈服。
城门慢慢地打开了,和州城刺史崔雍走在最前面,他曲弓着身子,卑恭卑敬地走到了叛军面前,随其身后跟着的是和州的军将们,为了避免叛军生疑,所有军卒们都是清一身单衣,料峭的凉风吹过,让众人不由地瑟瑟发抖。
“和州城的财帛尽在身后车上,还望将军笑纳!”崔雍讨好地说道。
看到崔雍身后的财物,叛军们的眼睛亮了起来,然而更多人却将贪婪的目光投向了和州城,如今的和州城已经是一个不设防的城市,眼前的这些财帛,也许仅仅只是其中的九牛一毛吧。
缴械的唐军被叛军们驱赶到了城西,他们像一群软弱无助的羔羊,哀怨而恐惧,城西荒凉的大泽陂处杂草丛生,寥寥的水汽弥漫在水泽上面,迷茫而氤氲。阴郁的天空之上,厚实的乌云将日头遮盖得严实实的,露不出一丝光泽。
崔雍感到了一丝不安,但此刻已经是人为刀俎,作为鱼肉的自己也毫无办法,他随着叛军的兵士回到了府中,府门之外由叛军看护防卫。
没过多久就听到城内大乱,叛军们开始抢掠城内的百姓,而此刻作为父母官的刺史大人,正好整以暇地陪着贼帅饮酒作乐。
日已西斜,被蹂躏了一天的和州城渐渐平息下来,城内到处都是百姓的尸首,燃烧着的房屋借着风势呼啦啦着起了一片,残砖瓦砺下面孤儿寡妇正在嚎啕大哭。
崔雍揉了揉额头,感叹这一日总算熬过去了,和州虽然残破,总算还在,对朝廷也算有了交代。百姓虽然破亡,但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战争嘛,哪里有不死人的。他突然想起了唐军兵士,被叛军暂时看管起来的唐军们,怎么样了?
很快派出探看的属吏带回来令人震惊的消息,城西大片大片的滩涂被鲜血染的通红,千余和州将士们尽数被屠杀在这片荒涂之上。
无论何时何地,军人在放弃了抵抗的同时,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生存的权力。
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唐军被叛军肆意地砍杀着,流血、嘶吼、倒毙,只有少数跳入水泽之中躲过了箭矢和淹毙,最终逃离了生天。
这群人没敢回和州,一路跌跌撞撞,昼伏夜行,跋山涉水地摸到了京城,一群人衣衫褴褛地站在紫红色宫门面前,鼓足勇气的石侔奋力猛击着登闻大鼓,用尽全力喊出了充满屈辱和痛苦的声音“冤!!!”
鼓声阵阵,震痛了整个王朝的心脏。朝野震惊,群臣在沉默之中静待着君王的雷霆怒火。在自己的治理之下,竟然出了如此败类,更何况其还是出身高门大族,朝廷无比信任的望族中人,唐帝更是出离愤怒了。
臣子之节,无如尽忠;士人之风,宜当远耻。
朝廷的敕令马上就下达出去,早先崔雍因谎报守城有功,如今已经被调往宣州任职,敕令宣歙观察使即刻收禁崔雍,问明罪状后上报。
皇帝要求督办的重案,宣歙观察使这边的办事效率自然神速,供状很快被送往到了朝廷之内,与和州将士们所述不差,大臣们都沉默不语,大家都知道,崔雍活不了了。
也许看在其父崔戎的情面上,也许是给高门大族留的一丝颜面,朝廷最终没有对崔雍明正典刑。
宣州,阳陵馆外连绵的小雨已经下了数日,馆内跪着的崔雍面容憔悴,数日之间,头发竟然全变白了,自从被收禁之后,自己便知道和州之事捂不住了。
当时自己狠心将一干将士送入虎口,但事后总是心内难安,夜夜僵梦辗转难眠,对于这些亡去的将士们,自己是有愧的,但那不是自己的初衷,是叛军出尔反尔,自己也始料难及。
当其还在喋喋不休地自辩之时,站立在一旁的孟公度再也忍不住了,自己被朝廷派出前来宣州赐崔雍自尽,这厮不领恩典还在这里百般推诿不愿自尽,真是给脸不要脸。
对于这种人,自己还真没少见,对生无限留恋,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不敢去饮那杯鸩酒,那咱们就帮帮你吧,也算是积德了,孟公度向旁边侍立的卫士们使了个颜色,立即有数人站出,大家把崔雍按住,一人强行掰开其嘴巴,将鸩酒一灌,随后用手封住了其嘴巴。
崔雍挣扎,想吐,可最终化为了徒劳,肚中火辣辣的转疼让其放弃了挣扎,面对着死亡的现实,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如果当初据城坚守,也不一定就会失陷吧?
晚了,一切都晚了,凄风冷雨之中,在这所孤零零的阳陵馆内,崔雍的生命结束了,不知道其在地下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
崔雍死后,紧接着其两子被锁锢流放,整个公务员体系中,崔雍一脉尽数被外贬远方,这就是家族的宿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崔雍案正在如火如荼地清算之时,徐州方面传来了噩耗,庞勋杀官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