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鸿似乎一点惊讶的感觉也没有,没有回答衡阳公主的问题,非常不在意地反问道:“哦?事情都定下来了么?”
隔着面纱也能看到衡阳公主狠狠地瞪了卢鸿一眼。也许是适应了卢鸿这种故作神秘、闭口不答的风格,急剧地呼吸了几口,衡阳公主便开始为卢鸿介绍了具体的情况。
事情的最初之机,还是在褚遂良身上。
褚遂良虽然梗直,但并不糊涂。牵涉储君之位,他再有看法也不可能直接去找李世民告状。偏生今天朝堂之上,又有一群大臣,如中书侍郎岑文本、侍中刘洎等人,上奏请立李泰为储君。李世民正在犹豫,长孙无忌却坚请立李治为储。除了这几位领军之人,又各有支持的团队,两派人马互不相让,便在朝堂之上争得面红耳赤。
李世民亦感无奈,待众人退下,独叫了褚遂良,陪自己闲聊。忽然叹息道:“昨天青雀见朕时,偶然论及忠悌二字,便哭着言道,他只有一子,日后当将子杀死,传位于雉奴。唉,这几番言语,真让朕心伤不已。生为皇家中人,也真是可怜。这立储之事么,倒让朕不忍再别立他人了。”
褚遂良听得这话,再也按捺不住,高声说道:“请恕臣直言。陛下以为魏王可怜,臣以为可虑。试想陛下万岁后,魏王据有天下,尚肯自杀爱子,传位晋王么?陛下若想得知魏王真心,不妨将晋王请来,试问他前日魏王对其所说言语,便知端底。”
李世民听了这话,先是迟疑,既而大惊。思索再三,才命人去唤李治。不多久李治求见,李世民命褚遂良暂且回避。待李治进来行了礼,才问道:“雉奴,你四哥前日和你说什么话来?”
李治大惊,一时没了主张,不知为何有此一问。李世民见他吱吱唔唔不肯说的样子,更是怒发,骂道:“事已至此,还做什么姿态!只管讲来,有为父为你做主便是。”
李治这才定下心,将前日李泰威胁自己之事说了。李世民一边听,一边追问,连李治去卢鸿府上,与卢鸿、褚遂良交谈之事,也都一一问得清楚。李世民反复问了几遍,这才安慰李治几句,命他退下。
褚遂良避入侧堂,良久不见李世民传唤,大着胆子请太监通禀一声。过了片刻,才传唤进去,见了李世民,竟然见其眼上泪痕隐隐。
李世民苦笑着对褚遂良道:“不想他倒有此深心,唉。”
褚遂良知道李世民所说“他”便是指魏王李泰。想李世民一生英雄,不想竟为家中儿女伤怀至此,也不由心中悲痛,不知说什么好。
君臣二人正相对无言之时,忽然听闻外边传来一阵喧哗声。二人一惊,忙站起身来,喊了一个侍臣去看看。正在此时,突闻一声惨叫,殿外一外忙乱声传来,抓人之声更是四外叫了起来。
李世民忙问何事,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说道:“禀万岁,是有一人穿了侍卫的衣服,直闯进来,遭人阻止时,那人却道有秘信要报于圣上。正当此时,却不知何处飞来一支箭,将那人当场射死了。”
李世民大惊,不顾阻挡,直接便走出殿外。果然见不远处侍卫丛立,一名身着侍卫服装的人躺在地上,身上插着一只弩箭,手伸在怀中,似乎要拿什么东西。
两仪殿外居然闹了凶案,自然不是小事。李世民欲要出去,却被人拼死拼活劝了进来。李世民无法,忽然想起那死者手中似有物品,便命人取将来,乃是一卷白布,看来似乎便是衣服一角撕下来的。
李世民满面疑云,将那密信展观完毕,忽然眼睛瞪得大大的,胡须眉头都抖动起来,双手紧紧地将秘信攥在手中,浑身不住地颤动。
褚遂良并诸侍臣大惊,不知出了何变故。李世民毕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过了片刻,深深呼出一口气,遂渐平静下来,问道:“承乾在哪里?”
褚遂良不知何故,忙道:“废太子案因未完结,暂幽禁于右领军府中。”
李世民点点头,轻轻道:“摆驾。右领军府。”想了想又道:“轻车简从,不要声张。”
褚遂良本想现在事出意外,不愿李世民冒险出宫。但看到李世民脸上坚决地表情,知趣的未再劝阻,起身陪同李世民一同前往。
才出宫门,得信的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绩等人俱都赶来。李治被唤入宫尚未离开,此时也一同跟了来。
李世民铁着脸,一言不发,只管命驾前行。长孙无忌等一行人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同行,一直来到右领军府。
右领军府因为是幽禁李承乾之地,因此看管甚严。一个看门的士兵阻挡着不许众人入内,连声道:“魏王殿下亲旨,不管你是王公大臣,一律给爷滚出去……哎哟……”显是前方的侍卫动了手。
李世民脸上现出一丝冷笑,挥手命人跟随他直进府中。
李承乾正蜷缩在房屋一角,目光呆滞地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道道阳光,心中却死寂得如千万年未曾动过。
罢了,罢了。如今四弟得了势,还说什么。自己不过是苟延残喘,活得一天是一天了。
忽然吱呀一声,随着一阵尘土飞扬,那扇自从将自己锁进这间房屋之后再没有打开过的门,忽然开了。
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的李承乾,眯着被阳光晃得看不清的双眼,费力的分辨了良久。当他终于确认眼前来人的身份时,忽然自喉咙中发出一声如受伤的野兽般的低声呻吟,随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扑了过去,抱住来人的腿,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李世民呆呆地看着抱着自己大哭的李承乾,看他几天不见居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浑身上下肮脏不堪;再看着满地灰尘的室内,以及一边一个四方小洞口摆着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破边瓷碗,忍不住轻轻将李承乾拉起抱在怀中,两行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
两仪殿。
李世民呆坐了已经很久了,自从他将李承乾带出来,并命人好生安置后,便在这殿上与众人坐着,一言不发。
此时殿中,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绩以及褚遂良都在座,李治侍立在李世民身后。李世民不说话,众人也不敢出声。殿中气氛压抑得几乎要令人窒息。
李治见众人都不说话,又看李世民面色灰暗,大着胆子唤了一声:“父皇……”
李世民眼光在李治身上转了一转,李治吓得一下子住了口。李世民叹了口气,茫然站起身来,四顾说道:“想我李世民纵横一生,不想三子一弟,却所为如此。唉,真不知还有何生趣!”说罢,跌坐在座上,两眼呆滞,忽然大叫一声,从腰间拔出佩刀,竟向颈间横去!
众人大惊。只有李治距离李世民最近,一见之下,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浑然忘了怕字,一下子扑上来攀住李世民的手臂。李世民手方举起,见是李治吓得满眼流泪,却紧紧攀着自己不放的神情,不由心中一软,又怕刀伤到李治,一时手软了下来。
此时四位重臣方才上来。褚遂良伸手把刀夺了下来,交给一旁的李治命他拿开。长孙无忌急得满目是泪道:“陛下何至如此!立储之事,属意何人,径立便是,免得滋疑。”
李世民转头看了看一边抱着刀,双眼流泪却紧紧盯着自己的李治,长叹一声道:“如此,李治如何?”
长孙无忌立道:“臣等谨遵诏旨。”
李世民点点头,唤道:“雉奴,你舅舅已经许你了,还不过来拜谢。”
李治木然上前,拜谢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连忙闪过一旁,连称不敢,将李治拉了起来。
李世民又对其他四人道:“诸卿与朕意已相同,只是不知外议如何?”
房玄龄与李世绩对视了一眼,齐声说道:“晋王仁孝,天下归心。请陛下召问百官,绝无异议。”
“好”,李世民略有弯曲的腰杆再次挺得笔直,眼睛看着诸人道:“传旨,御太极殿,召群臣入谕。”
临时被传唤而来的众大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那信息灵通的,约略知道今天宫内似乎来了刺客,却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待见长孙无忌数人面色沉静一语不发,又看李世民一脸肃穆,均知道必有大事发生,都屏息静气,静听其言。
待李世民言道承乾悖逆,李泰凶险,并皆不用,立李治为太子时,众臣都觉得难以至信。只是见长孙无忌等已经出列恭贺之时,如梦方醒,均随着齐声应和,道是晋王仁孝,储君之位,莫如晋王。
李承乾与李泰,分别徙至黔州和均州。李泰已经被禁锢在北苑中,李世民竟然面也不见,便命立时启程。
说完这一切的衡阳公主,似乎也还未从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中惊醒过来,依然固执地问道:“卢鸿,你怎么会想到,那褚遂良大人,便能说动父皇呢?”